正文 序章

陽光開始暗淡。

男人捋起襯衫的袖子看看手錶。幾乎就在同時,背後小鐘塔上的鐘聲響起。那是一座環繞著空有庭園之名卻奄奄一息的灌木叢、約兩米高的鐘塔。

七月的太陽一邊在散發著不鏽鋼光澤的高樓大廈間投下燃燒般的橙色反光,…邊畫完今天一天的軌道緩緩沉落。周圍的雲層暈染成朱紅,看起來好似天空的熔爐。夏日漫長的一天總算要過完了。

男人點燃香煙,凝視著眼底的景色,緩緩噴出煙霧。那是最後一根了。

從這裡看不見應該溢滿街頭的人群。由於人的形體太渺小了,夾雜在無數建築物、道路及窗戶之間早已無法分辨。研究都市工程學那種玩意兒的學者一定很討厭人類,他們只要看街景不要看人——男人想。

左手邊遙遙可見的首都高速公路上,汽車三三兩兩地賓士而過。每輛車都只看得到高出防護牆以上的部分,簡直就像簡陋打靶場的標的。男人站在高出地面數十米的屋頂庭園一角,一直凝視著那派景象。

來吧,把它擊落看看,打中的話超大獎品就是你的嘍。

他把短得幾乎快燒到手指的煙蒂拋在腳邊,用鞋跟踩滅。好了,該回去了,他想。

連自己也不清楚,為何這樣久久俯瞰街景。是為了下定決心,為了讓心情冷靜,又或者純粹只是一種習慣?

他喜歡高的地方。從高處俯瞰,東京總是無憂無慮。同時,唯有這樣吹著風、仰望藍天的時候,將近二十年前的灰暗回憶似乎才能稍微後退——那段被關在裡面、逃生無門、冒著濃煙烈火才逃出來的回憶。

他在往下墜落。明明應該只是一瞬間,但在記憶中,時間卻延長了好幾倍,感覺上似乎永遠在墜落。每當又這樣發作時,男人總是來到這種高處,像小孩念咒語似的在心中告訴自己:已經不會墜落了,已經沒事了。

這麼一來,心裡的騷動就會平息。雖然腳上舊傷疼痛未消,但這點他早已死心。

抬起下巴,然後往前一壓,好鬆弛僵硬的脖子。他告訴自己,還是放鬆一點比較好,因為……狩獵即將開始。

突然間,這句話從心臟附近響起。他雙腳張開與肩同寬,迎著黃昏溫熱的風悄然佇立。他背後傳來說話的聲音。

「小新,差不多該回去嘍。」

一名矮胖的中年婦女從庭園的出入口走來,經過男人的身後,朝鐘塔走去。那邊的長椅上有兩個大約小學高年級的男孩正聊得起勁。

「再不走爸爸就要回來了,快點。小光也是,別忘了東西哦。」

兩個男孩不情願地站起來,同時不忘繼續說話,看也不看這不知是誰家母親的女人。

女人拎著看似沉重、塞得鼓鼓的百貨公司手提袋走在前頭,三人朝著男人站的地方走來。累的總是當媽媽的人,男人想。

女人經過他身旁時,飄來一陣刺鼻的汗味。同時,他聽見「小新」一邊頻頻比手畫腳,一邊還在跟「小光」說話:「所以啊,那個就是竅門。如果到了Level7……」

他嚇了一跳,說不定還真的跳了起來。正要經過的三人霎時轉身看他。

他和女人四目相對,對方的眼神從質疑轉變成畏懼。女人在後悔不該看他。在這種不知何時會遭遇何種災難的大都市,根本就不該和這種在百貨公司樓頂獨自閑晃的中年男子四目相對。

「抱歉。」男人說著把臉轉向圍牆。

心悸已經平息。因為根據後來聽到的零星對話,他發現小新和小光似乎只是在談論網路遊戲。

男人嘆了一口氣,離開牆邊,朝出入口走去。剛才那三人應該已經乘電梯下樓了吧。

他一邁出步子,某個和他錯身而過、正走向圍牆的年輕女孩便不時往他這邊瞟。不是在看他,而是看他微微拖行的右腳。這種事他早已習慣了。那女孩也立刻移開目光,一邊高舉雙手做出伸懶腰的姿勢,一邊走近牆邊,發出小小的歡呼:「哇,好漂亮。」

由於女孩的聲音聽起來明顯地帶著歡喜,他不禁轉身回顧。那女孩也看著他,彷彿剛才是刻意喊給他聽的,立刻嫣然一笑。

「東京鐵塔的燈光不一樣了哦。」她主動搭話道。

是個美女。晒成淺麥色的肌膚襯得濃艷的口紅分外出色,她轉身面對他時,耳畔的金色耳環羞對夕陽,光芒一閃。

不過,在他看來,這女孩幾乎還是個小孩。他默默轉身,用不顯刻意的速度加快腳步離開。

主動跟他搭訕的女孩並沒有追上來,只是帶著「枉費人家給你製造機會,叔叔真是的」的表情,微微歪著腦袋。

男人推開厚重的玻璃門,風從電梯間挑高的空間吹來,掀起他的領帶。他這才發現領帶夾不見了。他摸索著胸口,沒有,大概是掉在什麼地方了吧。丟了倒也不覺得可惜。雖是別人送的,但並不是什麼真心誠意的禮物。他按下電梯按鈕,電梯一來,他就進去了。獨自一人。

抵達地面,他出了百貨公司漫步街頭,爬上車站階梯搭乘電車。其間有句話一直在他腦中盤旋,去了又來,來了又去。那是小新的聲音,也變成了他自己的聲音。

到了Level7,就可以不用再回來了……

男人抵達時,那個年輕人坐在靠窗的位子,正在喝淡淡的西紅柿汁。高中的時候,年輕人最怕去咖啡店,因為總不時有人毫不客氣地盯著他的臉打量。

雖說他現在也才剛脫離高中的生活,心情卻已截然不同。他不但找到了深感興趣、令他著迷的東西,也逐漸相信自己在那個領域似乎還有點才華。這兩點能夠集於一身,可謂極為難得的幸運。

年輕人以眼神向略跛著右腳走來的男人打招呼。雖然他相信對方不是那種笨得會讓人跟蹤的人,但還是別太張揚比較好。男人在他對面坐下時,他也是壓低音量先開口:「沒被人跟蹤吧?」

「應該沒有,」對方回答,「不過有個年輕女孩向我搭訕——至少我覺得是這樣。」

「那真是厲害。」

「如果那是跟蹤者,就更令人驚訝了。」

「不可能吧。」

男人點了咖啡。女服務員來了又去,雖是美女,態度卻不怎麼親切,年輕人想。

「你真的不後悔嗎?」男人攪拌著咖啡問道。

「後悔什麼?」

一陣沉默後,年輕人笑了。

「對不起,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要退出現在還來得及。」

男人表情嚴肅地抬起臉,雙眼充血。年輕人猜想,他大概是沒怎麼睡好吧。

「我絕不退出,這是我自願開始的。」

「提議的人是我。」

「答應的人是我。」

男人把杯子放回淺碟,手撫著額頭。

「不論成功或失敗,都會惹出麻煩。」

「這我知道。」

「不是鬧著玩的,會扯上警察。」

「就跟你說我知道。」

由於語氣開朗,說的話聽起來似乎太輕浮了,年輕人意識到這點後,盡量以沉穩的語氣說:「別忘了,這些年來,我也為此受了不少苦。」

他指著自己的臉。無數的傷痕和縫合的疤痕。移植皮膚的痕迹清楚地留在他臉上。重複進行了無數次必須等長大之後才能動刀的手術,刻畫成了痛苦的歷史。

「我要叫他負起這個責任。」

男人重重嘆了一口氣,說:「知道了。」

年輕人取出一本書,放在桌上。封面是某個電影場景的劇照。

「封面雖然花哨,內容卻很平實,是本淺顯易懂的入門書。必要的部分我都貼了標籤,你只要看那些部分就行,不用擔心,剩下的由我處理。」

男人收下書,又回答了一次「知道了」。

年輕人和男人大約只談了三十分鐘就分道揚鑣了。接下來,只等行動開始了。

那晚,年輕人把女朋友約出來,愉快地共度了一夜。他心無掛礙,也沒有任何不安。

女朋友只要喝醉了,一定會喊他「我的科學怪人」。被她這麼喊倒也挺有趣,他並不反感。

他一點也不反感,人生很愉快。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如果成功了,應該會更愉快。年輕人如此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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