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藝術的奇蹟(2)

有時,成年人似乎會花一些時間坐在椅子上,思考著他們悲慘的一生。他們憑空嘆息,就像總往同一個窗戶上亂撞的蒼蠅,他們搖晃、掙扎、虛弱,最終墜落,他們會捫心自問為何生活會讓他們去他們不想去的地方。最聰明的人把這當作是一種宗教:啊,資產階級生命中可恥的空虛!還有一些這樣的犬儒主義者,他們跟老爸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我們年輕時代的夢想都變成了什麼樣子呢?」他們露出一副看破紅塵、心滿意足的表情詢問道。「他們夢想逝去,生命像一條狗。」我厭煩這種虛假的自視清醒的「成熟」。其實,他們會像其他小孩子一樣,不明白髮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強忍著扮演硬漢,其實心裡難過得想哭。

然而,這很容易理解。孩子們都相信成年人的話,而當自己步入成人社會之後,他們為了報復大人們的欺騙而繼續欺騙自己的孩子。「生命是有意義的,不過這完全掌握在大人們的手中」。這是一句所有人都普遍相信的謊話。當我們成年後,明白這是錯誤時,為時已晚。謊言的神秘性依然完好,但是所能支配的精力長久以來在愚蠢的行為中被消耗殆盡。最後剩下的只有自我麻痹,以及試圖掩蓋沒有找到生命之意義的事實,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欺騙自己的孩子,只不過為了更好地說服自己罷了。

與我家來往甚密的那些人全都走著同一條路:年輕時嘗試著使他們的聰明才智得到回報,像榨取檸檬般獲取知識,謀得精英職位,然後傾其一生都在愕然中思忖為什麼這般費盡心機到頭來卻只落得如此無意義的人生。人們相信追逐繁星會有回報,而最終卻像魚缸里的金魚一般了結殘生。我思忖著如果從孩童時期就開始教育他們生命是荒誕不經的,那大概會容易些吧。雖然這樣做可能會奪走孩童時期的美好時光,但是成人後卻能獲得大把的光陰--而且至少,我們會免去一種創傷,身處魚缸之中的創傷。

我,十二歲,住在格勒內勒街七號的一套高檔住宅里。我的父母很富有,我的家庭很富有,因此我的姐姐和我有可能也很富有。我父親繼部長後又成為議員,並將可能登上國民議會主席的位置,飲光拉賽宮坐落在巴黎第七區,是大學街上獨特的飯店,目前是國民議會的議長官邸。--譯註酒窖里的美酒佳釀。我的母親……確切地說,我的母親並不能算是一個才華出眾的人,但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她擁有文學博士文憑。當然,她寫晚宴邀請函是不成問題的,而且有時她會動不動就給我們掉一掉書袋(比如「科隆布,不要擺出蓋爾芒特的樣子」,「我的寶貝,你是真正的桑塞薇里娜」蓋爾芒特是普魯斯特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的人物,桑塞薇里娜是司湯達的小說《帕瑪修道院》中的人物。--譯註)。

儘管如此,儘管我是如此幸運和富有,但長久以來,我知道自己人生的終點便是金魚缸。我是怎麼知道的呢?事實上我很聰明,甚至可以說絕頂聰明。如果人們看到像我這樣年齡的孩子,就會了解到我的深不可測了。因為我不希望太受人關注,特別是在一個將聰明當作一種至高無上價值的家庭里,一個超智商的孩子絕不會有平和的生活,於是在學校,我試著降低我的成績,但是即便如此,我卻總是第一名。人們可能認為,像我這樣在十二歲時就能達到高等師範文科預備班水平的人,要扮演正常智商的人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但事實上,這可絕非易事啊!我總是想方設法去做一些讓人們感覺自己更愚蠢的事情。但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不會讓我悶得慌:所有不需要花在學習和理解上的時間,我都去模仿普通好學生的風格,他們的答辯能力、待人態度,以及他們的小錯誤和他們認為重要的事情。我讀過班裡第二名康斯坦絲·巴雷的所有作業,包括數學、法語和歷史,我就這樣學習到我應該做的事情:法語就是一系列緊密的單詞和正確的拼寫,數學是機械化地複製無意義的運算公式,歷史則是一系列和邏輯聯接器相連接的事實。但即便跟成年人比較,我也比他們中大部分人更加聰明。事實確實如此,我從未因此而感到驕傲,因為我什麼也沒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不能到魚缸里。這是一個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即便對於一個和我一樣聰明,對學習同樣有天賦、與眾不同並且出類拔萃的人來說,人生早已定性,而讓人悲傷得想哭的是:沒有人看起來曾經思考過,實際上如果人生是荒誕的,那麼價值再大的偉大成功也不比失敗好到哪裡。只是會過得比較舒服而已。恐怕還達不到舒服這個程度吧:我相信,聰明頭腦能使成功的滋味變得苦澀,而平庸才會讓人生充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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