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 第十六節

這一周剩下的時間彷彿沙漠里的垂死旅人般慢慢爬過。星期五,內特回到家,把包扔進廚房,自己倒在沙發上,勉強把領帶拉開了幾英寸。

幾分鐘後有人敲門。來的是蒂姆。「我看見你進來,」年長的男人說。他拿著一紮六瓶裝的啤酒,上面剛剛凝出露珠。「你看上去很需要喝瓶啤酒。」

「天哪,對。」

「涼台?」

「好,先讓我燒了這條領帶。」

五分鐘後,兩人坐在躺椅上望著天空變成橙紅色。內特伸出酒瓶,兩人碰碰瓶子。「謝謝,」他說,「你都沒法想像我有多需要這東西。」

蒂姆點點頭,「對待壓力,最好有一點就處理掉一點,免得積累起來需要你認真減壓,事後還得花時間恢複。我花了十年才想明白這個。」

「幾次叫我看日落就是為了這個?以免我積累好幾年的壓力?」

蒂姆咯咯笑道:「介意我自怨自艾幾分鐘嗎?」

「我成天自怨自艾。你請便。」

蒂姆望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狠狠灌了一口啤酒。「我覺得我好些年連一個真心朋友也沒有,」他說,「我有很多同事、業務夥伴和同一個項目的協作人員。有我喜歡和信任的人。但稱得上朋友的恐怕一個也沒有。實在沒時間交朋友。」

「所以現在你只想坐在屋頂上喝啤酒?」

「大家想像中的美好生活不就是這樣的嗎?放輕鬆,吹牛皮,看著日落喝啤酒,一瓶三瓶隨我便。」

內特聳聳肩,「應該是吧。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從沒想像過美好的生活?」

內特仰頭喝掉最後一口啤酒。「有一陣沒想過了。在大學裡當然很簡單。遇到合適的姑娘,找到喜愛的工作,找個地方住下,就這樣。」他又聳聳肩,「結果發現事情比這些要複雜得多。」

蒂姆搖頭道,「其實不比這些複雜,相信我。」

內特把空酒瓶放回去,抽出一瓶滿的。「公平起見,介意我問個問題嗎?」

「儘管說。」

「有點奇怪。」

「那我先回答好了,」蒂姆說,「你是好人,但我不感興趣。」

內特對著酒瓶哈哈大笑,瓶口撞在門牙上。「王八蛋。」

「只是想趁早掐斷花蕾,免得你以後感情受傷。」

「你來這兒多久了,兩周?」

「沒錯。」

內特的酒瓶在兩手之間換來換去。「有沒有在你那套公寓里注意到什麼異樣?」

「怎麼個異樣法?」

「呃,我也說不清,就是怪事吧。不合邏輯或者你怎麼都想不通的事情。」

「除了糟糕的布局?」

內特點點頭,「布局確實挺怪。除此之外呢?」

「怎麼了?」

「我想搞清楚這地方的幾件事情。租房中介似乎完全不知道,而我很好奇。」

「你知道好奇和貓的老話吧?」

「當然。還好我是一隻有自大妄想症的猿猴。」

蒂姆思考片刻。「說起來,」他說,「我估計不是你想問的那種事情,但知道我覺得這地方怪在哪兒嗎?」

「哪兒?」

「我在這兒睡得很好。」

「呃?」

年長的男人點點頭,「睡得像個嬰兒。每晚結結實實八小時。」

「這個很奇怪?」

「對我來說很奇怪。我恐怕有好些年沒睡過一整晚好覺了。沒錯,這些年我每晚只能睡六個小時,而且這六小時往往是連場噩夢,醒來也經常心煩意亂。」

「但現在睡眠好了?」

蒂姆點點頭,「自從搬進來第一天。我眼睛閉上,再睜開就是八小時以後了。沒有轉輾反側,也不做夢,什麼都沒有。」

「不做夢?」

「對。這點尤其好。我以前經常做特別焦慮的噩夢,就是醒來時覺得很緊張的那種夢。掉牙齒,脫髮,諸如此類。」

「有點難以啟齒,但不得不說脫髮似乎不是做夢。」

「管住你的嘴巴,否則啤酒就沒你的份了。」

內特喝了一大口。「說來有意思,」他說,「我搬進來以後好像也沒再做過夢。」

「你以前經常做夢?」蒂姆問。

「有時候做。反正不比普通人多或者少。有時候夢到工作,有時候是亂七八糟的記憶。偶爾是尷尬的裸體上課那一類,你明白的。但自從搬進來就全沒了。」

「睡得更好了?」

「對,睡得好極了。」

蒂姆聳聳肩,「也許是風水上有蹊蹺,或者心理因素什麼的。這地方不知怎的在潛意識層面上有鎮定效果。」

「我告訴大家說這地方建成後就是個大煙館,」有人忽然說,「殘餘的鴉片麻翻了所有人。」

兩人扭頭望去,看見希拉大步走過屋頂。她腳蹬亮紅色高幫運動鞋,穿的還是正裝襯衫,這一件至少大了三個尺碼,袖口卷到肘部。內特不確定她有沒有穿其他衣物。

她走到兩人之間,抓起一瓶啤酒。「好男人,」她說,「記住了多帶幾瓶。」

希拉坐進內特腳邊的躺椅。她把瓶頸抵住躺椅邊緣,手腕一翻打開瓶蓋。她向蒂姆敬酒道,「你就是新搬來的,對吧?」

「蒂姆·法爾。」他說,伸出一隻手。

「希拉。」

「久仰大名。」

她誇張地嘆口氣,轉向內特,「說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呢?」

「好像很難。」

她喝一口啤酒,望向落日,「二位有什麼計畫?」

「就是看看落日。」內特說。

「順便討論一下公寓里的怪事。」蒂姆說。

「啊,」她說,「卡瓦奇異教又有新成員了。」

內特望向她。落日餘暉勾勒出她的剪影,縷縷髮絲變成了黑色。「這話什麼意思?」

希拉聳聳肩,喝一口啤酒。「每次有人搬進來,總會被這幢樓里的種種『神秘』迷住。大部分人過上一兩個月就會忘記。」

「否則就搬走。」內特說。

希拉對內特微笑道,「你和薇科聊過了嗎?」

「也許。」

「別誤會,她很酷,但實在需要多出去走走。只是一幢老房子而已。老房子總有點不尋常的地方,但也就這樣了。」

內特豎起酒瓶,喝掉最後一口啤酒。「我帶你去我公寓看看,也許會改變你的想法。」

希拉對他眨眼道,「天,你知道這句話我聽過多少次嗎?」

蒂姆哈哈大笑。

「你的公寓就沒有任何奇怪的?」內特問。

「除了我的衛生間是個壁龕?沒有。」

「壁龕?」

她點點頭,「見過拉斯維加斯高級酒店的陳設嗎?沖澡不是個小淋浴間,而是房間的整整一角。整塊地方都做了防水處理。」

蒂姆點點頭。內特說,「大概吧。」

「我的公寓就是這樣。衛生間連門也沒有。只是一整塊開放空間,有淋浴頭和下水口,到馬桶大概隔了那麼遠。」她指著炭火爐說。

「允許我提個問題,」蒂姆放下空瓶,「你剛才開玩笑說鴉片麻翻了大家。言下之意是不是你也睡得很好?」

「如果我睡覺的話。」她壞笑道。

「我說正經的,」蒂姆說,「你睡得好不好?」

希拉對蒂姆挑起一側眉毛,「好吧,我喝的是你的酒,」她低頭思索道,「對,睡得很好。一次也沒有失眠過。」

「做夢嗎?」

「啊哈,」她說,「一瓶酒只認真回答一個問題。」

「希拉,」內特問,「有沒有做過夢?」

希拉的笑容消失了,她狠狠灌了一大口啤酒,看著兩人之間的半空中。「不做,」她答道,「我有一年沒做過夢了。我是全世界最缺乏靈感的藝術家。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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