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 第六節

到星期六,他搬進新家就滿一周了。內特想紀念一下,他想起了屋頂的涼台。坐在外面喝啤酒似乎挺適合告別第一周和開始新一周。

他順著樓梯爬上通向屋頂的那段台階。台階盡頭是一扇帶推桿鎖的金屬防火門。門口的牆上貼著使用涼台的各種條例,但似乎誰也不會把它當回事。金屬門上有張字條,是用小孩玩的磁力字母冰箱貼貼在門上的,冰箱貼是個藍色字母X。

字條上寫著:希拉在此。

內特琢磨著這是什麼意思,一邊抓住拉杆推門,陽光立刻灑滿樓梯間。他走出去,鬆手讓門自己關上。

紅磚搭建的一大塊什麼東西佔據了屋頂前半面。內特估計它有十英尺高,對著樓梯間的側邊超過了十英尺。就彷彿大樓為另外一層建了一套公寓,但搭到一半就放棄了。緊鄰樓梯口的地方是一扇飽經風霜的門。門上沒有把手,卻有三把銹跡斑斑的掛鎖。

屋頂的後半面是個木質涼台,就是滑雪木屋和馬裡布海灘度假屋的那種涼台。長寬各二十五英尺,用粗短的支架抬高,離瀝青紙屋頂有兩英尺距離。木板褪色乾裂,但還不至於危險。

三級寬幅台階帶他走上涼台。他能看見鬧市區、好萊塢標記、觀景台和許多地標建築。整座城市向西面八方鋪展,猶如一幅充滿生機的全景畫。正是這種畫面時常讓他記住,洛杉磯可不只是車水馬龍、混凝土和塗鴉。

六把甲板躺椅散放在涼台上,朝向各自不同。裡面角落裡是個後院常見的大號網布帳篷屋。正中央是個方方正正的金屬物。內特看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那是個炭火爐。他雖然在電影和廣告里見過不少,要接受自己也住進了這樣的地方還是有點困難。他狠狠喝一口啤酒,讓酒精慢慢起效。

「你就是新來的那位,對吧?」

他走過的一張躺椅上躺著個女人,就是他之前見過一眼的那個亮藍色頭髮。近處仔細看,他估計她比自己年輕幾歲。她戴著飛行員墨鏡,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穿。

內特的視線越過她,落在防火門上。「對,」他說,「上周末剛搬來。」

他用餘光看見姑娘點點頭。「二十八號,對吧?頂頭拐彎?」

「應該是吧。」他的視線從防火門移向大得奇怪的紅磚建築物。他一扇窗戶也沒有找到。只看見房門和掛鎖。

女人又在眼角餘光里點點頭,「我住二十一。對面拐角。」

「啊——」他又喝一口啤酒,聚精會神望著遙遠的觀景台。

「哎,老天,」她說,「只是奶子而已。你以前見過奶子,對吧?」

為了證明見過,內特望向她的雙眼。他希望自己表現得比感覺上輕鬆許多。「現在見過兩次了,」他說,「加上互聯網就是三次。」

姑娘咧嘴笑道:「希拉。」

「什麼意思?我看見紙條上也寫著希拉。」

「是我的名字,我叫希拉。」她的吐字與「莉拉」押韻。她向內特伸出手。

「內特。」他握住她的手。她握手很有勁。

他這才看清楚,希拉並非完全赤裸,只是上身沒穿衣服。不過話說回來,下半截比基尼遮住的地方也不多。她身材瘦削,雙臂和兩肩有三四個文身,也有可能是一個複雜的圖案。他不想視線停留太久去仔細辨認。天藍色的頭髮披在肩膀上。她走得比較遠,連眉毛也染了。

「東西全搬進來了?」

「是啊,東西本來就不多。兩天前才拆箱整理完畢。」

「目前還喜歡這兒嗎?」

他扭頭望向城市。「唔,景色不錯。」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不迭,連忙舉起酒瓶,企圖把那幾個字送回去。

「太可悲了。」她嘆道,從甲板躺椅腳下的衣服堆里拿起襯衫套在身上。「可以看了,」她邊系紐扣邊說,「可怕的東西已經藏好,不會再傷害你敏感的眼睛了。」

「抱歉,」他說,「這麼認識鄰居有點奇怪。」

「所以門上有個告示。」

「唔,我看見『希拉在此』,還以為是山達基的什麼東西呢。」

「喂!」

「不是存心的。」

「好吧,你說得對。樓里絕大多數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願意放我一個人晒晒太陽。」

他扭頭看著防火門,「抱歉,你需要隱私嗎?」

「我要是在乎什麼隱私,內特,會在自家樓頂脫光了曬日光浴嗎?這只是身體而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說得好。」

「說起來,要是能讓你心情好一點,我正在想像你沒穿衣服是什麼樣子。順便給你在某幾個方面加了一分。朝我這兒的左手邊走兩步。」

「什麼?」

「向前一步,向左一英尺半。」

他走過去,他的影子落在她臉上。她微笑著把太陽鏡推到額頭。她的雙眼也是碧藍色的。她用腳敲敲內特的腿。「謝謝,好多了。」她仔細打量內特,「那麼,內特,你是做什麼的?」

「做什麼?」

「討生活。找樂子。讓生命充滿樂趣。」

他聳聳肩,「辦公室打工。」

希拉的臉耷拉下來,「真為你感到抱歉。」

他又狠狠喝一口啤酒,「為什麼?也許我很喜歡我的工作呢。」

「你喜歡嗎?」

「不喜歡。」

「神經正常的人不可能喜歡在辦公室打工,」她說,「從早到晚關在小隔間里,違反人性。」

「誰說我是坐隔間的?」

她咧嘴一笑,笑意吝嗇而稀薄,「你要是有一間大大的辦公室,就會撒謊說你喜歡你的工作了。」

他又聳聳肩,喝完啤酒。「要是我有一間大公司,說不定真會喜歡我的工作呢。」

希拉搖搖頭,「你還沒爛到根。」

「你怎麼知道?你剛認識我。」

「看見火辣的鄰居上身真空,哪怕我跟你說我沒問題,你仍覺得不好意思。你要是已經爛到根了,只會盯著看個沒完。」

「我倒是也想盯著看,」他說,「只是害怕以後在洗衣房遇見了彼此尷尬。」

「不用怕。我光著身子去洗衣房的,這樣一次就能洗完所有的衣服。」

「真的假的?」

「當然是假的。那樣就太奇怪了。」

他找了一張躺椅坐下。她把太陽鏡拉回去蓋住眼睛,內特把空酒瓶放在涼台上。「那麼,你是做什麼的?除了讓新人覺得不好意思?」

「你猜。」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聽別人瞎猜。」

他看看她的頭髮,又看看頸部在襯衫里伸頭探腦的文身。衣領很短,布滿小點,內特意識到那是一件暗門襟的舊式晚禮服襯衫。她之所以只系兩粒紐扣,是因為一共只有兩粒紐扣。另外幾個鈕眼是留給飾鈕的。襯衫上滿是星星點點的各種顏色。

「要我說,藝術家。」他說。

「很好。怎麼看出來的?」

「襯衫上有顏料。袖子上尤其多。」

「不錯嘛,親愛的歇洛克,」她說,「大多數男人看見我的頭髮和奶子會猜脫衣舞娘,不過你大概屬於那種比較有格調的,會說『風情舞女』。」

「很高興知道我能符合你的標準。那麼,你是畫家?」

「繪畫,雕塑,得看創造力推動我往哪兒走,」她從衣服堆里撿起行動電話看時間,「總而言之,很高興認識你。二十八號的內特,不過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想在上班前再曬會兒太陽。」

「在趕截止期?」

「說得好,可惜不是。我要去輪班端盤子。」

「你不是藝術家嗎?」

「藝術是我做的事情,」她說,「不是我的工作。」她解開一粒紐扣,揮手趕他走,「下次記得帶夠全班喝的啤酒。」

內特拿起酒瓶,走向防火門。防火門旁的建築物傲然聳立,他在掛鎖門前停下腳步。「嘿。」他回頭喊道。

「已經露出來了,」她在頭頂搖旗似的揮舞襯衫,「這次我可不會再遮上了。」

「問一聲,這是什麼?」

「什麼?」她坐起來,赤裸的肩部一閃而過。

「這個。」內特指著紅磚搭建的那塊地方說。

「電梯的什麼什麼東西,」她說,「奧斯卡說的。」

「電梯?」

「對,馬達、鋼纜之類的各種東西。」

內特繞著建築物的一角走了幾步。這東西比他的公寓還大。「挺大的,對吧?」

希拉聳聳肩,又消失在椅背的另一邊。「老建築嘛,」她說,「以前什麼都造得比較大,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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