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無主的空間 尾聲

岳母圍著娜久什卡嘮嘮叨叨,安排她躺下睡覺:

「你真是個愛幻想的小姑娘,小幻想家……」

「我跟阿姨一起在散步……」女兒睡眼朦朧地說。

「散步,散步……」岳母高興地證實。

斯維特蘭娜病態地皺了皺眉頭。所有的他者早晚都不得不跟自己親人的記憶力開玩笑。

這件事沒有任何愉快可言。

當然,我們可以選擇,可以揭開真相——或者一部分真相——對至親的人。

不過,這也不會帶來什麼好結果。

「晚安,乖女兒,」斯維特蘭娜說。

「走吧——走吧,」岳母氣呼呼地說,「你們把我的妞妞,我的心肝累壞了……」

我們走出房間,斯維特蘭娜緊緊地關上了門。周圍變得很安靜,只有牆上掛著的帶鐘擺的舊掛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老是有意見,」我說,「不能這麼對孩子……」

「對女孩是可以的,」斯維特蘭娜迴避說。「況且是三歲的女孩。安東……咱們到花園裡去吧。」

「去花園,好吧——去花園,」我愉快地同意了。「走吧。」

我們不約而同地走到了吊床邊,並排坐下——我預感到斯維特蘭娜打算迴避,不過在吊床上要這麼做十分困難。

「從一開始講起。」我提議說。

「從開始講……」斯維特蘭娜嘆了一口氣。「從開始講講不好。一切都搞得太亂了。」

「那就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要放走老巫婆?」

「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安東。要是把她送上法庭……要是這一切全都公諸於世……」

「可她是罪犯!」

「阿琳娜可沒對我們做過什麼壞事呀,」斯維特蘭娜輕聲說道,彷彿是在勸自己。「我想,她不是真正的嗜殺成性的惡魔。大多數老巫婆都很兇惡,但是也有她這樣的……」

「我投降!」我舉起雙手。「連變形人也給她鎮住了,她也沒有欺負娜佳。還真是個阿琳娜·羅季昂諾夫娜 。那失敗的實驗怎麼說呢?」

「她已經解釋過了。」

「解釋什麼?白白浪費將近一百年的俄羅斯歷史?本來應該正常的社會,卻變成了一個官僚主義的專制社會……伴隨著所有因此而引起的後果?」

「你已經聽說了——最終人類總是會知道關於我們的事!」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試圖集中思想。

「斯維塔……你有什麼話好說呢?五年前你自己也是人類!我們本來可以一直做人類的……只不過我們比較先進一點。我想,這是進化的新階段。就算人類了解了這些,也沒什麼可怕的!」

「我們沒有比較先進。」斯維特蘭娜搖搖頭說。「安東,當你呼喚我的時候……我就已經猜到老巫婆會透過黃昏界監視我們。我一下子就跳到第五層。我想,除了格謝爾和奧莉加,我們的人沒有一個去過那裡……」

她不吭聲了。我明白——接下去就是斯維特蘭娜想說的話。真正有點可怕的事情。

「那裡怎麼樣,斯維塔?」我小聲說。

「我在那裡待了相當久,」斯維特蘭娜繼續說。「總的來說……我明白了一些事情。究竟是什麼事情,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真的嗎?」

「在那本老巫婆的書里一切都寫得很正確。安東。我們不是真正的魔法師。我們並不比人類擁有更大的才能。我們跟第一層的青苔沒什麼兩樣。你還記得老巫婆的書里寫到的關於體溫和周圍的生活環境的例子嗎?你看,所有的人的體溫是三十三點六度。那些非常幸運或者非常不幸的人會害冷熱病,他們的體溫高一些。要常常用這些能量、這些力量去使世界變暖。我們的體溫低於標準額,於是捕捉別人的力量,並且使用這些力量。我們是寄生蟲。某個弱小的他者,比如伊戈爾,他的體溫是三十四度。你,打個比方,二十度。我——十度。」

我馬上做了回答。我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剛剛讀完那本書的時候。

「怎麼啦,斯維塔?那又怎麼樣?人類不可能利用自己的力量。我們——能夠。這有什麼區別?」

「區別在於,人類永遠也不會容忍這個。甚至最好的、最善良的人也會始終心懷忌妒地看著那些成就更高的人,看著運動員,看著俊男美女,看著天才和能人。這沒什麼可抱怨的……只能怪命運和機會。現在想像一下,你是個普通人。最普通的人。突然了解到,某人活了幾百年,能夠預測未來、治癒疾病,一切都是當真,一切都千真萬確!可是這一切——靠的全都是你!我們是寄生蟲,安東。跟吸血鬼一個樣。跟青苔一個樣。要是這件事暴露出來了,要是有人發明出能夠區分人類和他者的儀器,我們就會被獵捕,我們就會被消滅。如果我們散居於人類中間,就會一個一個地被捕獲。如果我們選擇群居,建立自己的國家,人類就會對我們投擲原子彈。」

「區分和保護……」我小聲說著守夜人巡查隊的重要口號。

「不錯。區分和保護。不是把人類和黑暗力量區分開來,而是總的來說把人類同他者區分開來。」

我笑了起來。我看著夜空,笑了——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稍稍年輕一些的時候,沿著昏暗的街道迎向吸血鬼。心裡緊張,雙手乾淨,頭腦冷靜,一片空白……

「我們討論過多次,我們同黑暗力量的區別在哪裡。」斯維特蘭娜輕聲說。「我還找到了一種說法。我們是善良的牧人。我們愛護羊群,光是這樣區別就已經不小了。只不過不應該自欺欺人。人類永遠也不可能全都成為他者,我們永遠也不會在他們面前開誠布公。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允許人類建設更讓人滿意的社會。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問題不在這裡。只有世界能夠造就我們,在這個世界裡人類關心的只是牲口槽的大小和乾草的質量。一旦牲口從牲口槽里伸出腦袋,四處張望並看見我們時——我們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我看著天空——拍著坐在我腿上的斯維特蘭娜的手哄她,只是一隻手,溫暖的,優柔寡斷的……前不久剛剛用雷電襲擊過害人的老巫婆的那隻手……

偉大的女魔法師的手軟弱無力,其魔力還不及我的一半。

「我們別無選擇,」斯維特蘭娜小聲說。「巡查隊不會把人從牲畜欄里放出來。在美國,有很大的食物充足的牲口槽,牲口都不想把頭抬起來。在烏拉圭,山坡上青草很少,牲口根本就沒有閑工夫抬頭看天空。我們能做到的一切——就是挑選一個可愛一點的牲畜欄,把它油漆成鮮艷奪目的顏色。」

「要是把這些講給他者聽呢?」

「黑暗使者聽了不會感到難過。光明使者會屈服。我了解了我並不想了解的真相,安東,所以就屈服了。大概我不配對你說這些吧?不過這樣就不誠實了。好像你也是羊群的一分子似的。」

「斯維塔……」我看了一眼窗子里小燈的微弱燈光。「斯維塔,娜久什卡的魔法體溫是多少?」

回答之前她稍停頓了一下。

「零度。」

「偉大的……之中最偉大的……」我說。

「完全沒有法力的……」斯維特蘭娜應聲說。

「現在我們怎麼辦?」

「活下去,」斯維特蘭娜隨口說道。「我是他者……說出我的無辜已經遲了。我在人類那裡獲取了力量,從黃昏界中取出來——反正這是別人的力量,可是在這件事上我沒有罪過。」

「斯維塔,我要去找格謝爾。現在就直接去。我要離開巡查隊。」

「我知道,你去吧。」

我站起來,輕輕扶住晃動的吊床。天色很暗,我無法看清楚斯維特蘭娜的臉。

「去吧,安東,」她又說了一遍。「我們要彼此對視將會很難。需要時間來慢慢習慣。」

「那裡怎麼樣,在第五層?」我問。

「你最好不要知道。」

「好吧,我去問格謝爾。」

「讓他去回答吧……要是他願意的話。」

我俯下身子,碰到了她的嘴唇——因為滴到眼淚而濕漉漉的。

「討厭……」她小聲說。「討厭……做寄生蟲。」

「堅持住……」

「我是在堅持。」

當我走進車棚,關上門時,斯維特蘭娜進了屋。我沒開燈,坐進了車子,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

科利亞大叔在這裡搗鼓了些什麼?汽車能不能發動得起來?

汽車一下子就發動起來了,發動機發出非常輕柔的聲音。

打開近光燈後我開著車子出了車棚。

隱蔽工作的規則呢?

管它呢。牧羊人何必要躲著羊呢!

我沒有下車,略施法術就打開了大門。車子開上了街——立刻加大了油門。村子裡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羊群好像都吃了摻有安眠藥的飼料……

汽車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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