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允許旁人進入 Chapter 1

早上總是不夠時間做準備。可以在七點起床,也可以在六點。但總是少了那麼五分鐘。

有意思,為什麼會這樣呢?我站在鏡子前,匆忙地塗著雙唇。又是這樣——你趕時間的時候口紅總是塗得不均勻,就像一個第一次偷偷地拿起媽媽唇膏的小女生。乾脆不要開這個頭……什麼妝也不化就走出去。在這方面我沒什麼成見,外表允許我這樣。

「阿利婭 !」

瞧。

每次都會這樣!

「什麼,媽咪?」我應了一聲,一邊匆忙穿上涼鞋。

「等等,孩子。」

「媽媽,我已經穿好涼鞋站在這裡了,」我正了正歪到一邊的大皮帶,喊了一聲,「媽,我遲到了!」

「阿利婭。」

爭辯是沒有意義的。

我來到廚房,故意把高跟鞋的鞋跟弄得噔噔直響,儘管其實我根本就沒生氣。原來如此,媽媽坐在打開的電視機前,就著例行要吃的蛋糕,喝著例行要喝的茶。她在這些難吃的丹麥蛋糕里找到了什麼呢?真是糟透了的東西!更不用說對身材的壞處。

「你今天又打算在外面耽擱很久嗎?」媽媽甚至都沒朝我這邊轉身,問了一句。

「不知道。」

「阿利莎,我覺得你有權不容忍這些。有工作時間限制的。可是讓你干到半夜一點……」媽媽搖了搖頭。

「這可是給錢的。」我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

這時媽媽瞧了我一眼,她的雙唇顫抖起來。

「你這是在責備我,是嗎?」

媽媽的聲音總是像演員的聲音一樣很好聽。她應該到劇院去演戲。

「是的,我們靠你的工資生活,」媽媽傷心地說,「國家把我們洗劫一空,然後扔在路邊等死。謝謝,乖女兒,你沒忘記我。我和你爸很感激你。可你不要老是提醒我們……。」

「媽媽,我壓根兒不是這個意思。媽媽,你知道,我的工作日是不定額的!」

「工作日!」媽媽舉起了雙手,輕輕一拍。她下巴上粘了一些蛋糕屑,「你最好還是說工作夜好了!還不知道,你都幹些什麼呢!」

「媽……」

當然,她沒想什麼不好的事。相反,她總是自豪地對那群女伴講我是個多麼模範的可愛的乖女兒。她就是一大早想罵上幾句。沒準兒剛剛看了新聞,又聽到了關於我們生活的卑鄙、醜陋的事情。也可能,一大早跟爸爸吵嘴了,要不然他怎麼那麼早就出門了。

「我可不打算四十歲就當外婆!」媽媽沒有特別轉移話題,繼續說。是啊,她幹嗎要轉題呢?她現在就害怕我嫁人,離開家,那樣的話她和父親就只好兩個人住了。也許不會那樣,因為我曾經看見過一次現實線,很有可能爸爸會去找另外一個女人。父親比媽媽小三歲……而且跟媽媽不同的是,他注重自己的外表。

「今年你五十了,媽媽,」我說,「對不起,我很趕時間。」

已經走到了門口,還聽到媽媽那充滿了情有可原的委屈的喊聲:

「你從來就不願意像正常人一樣跟媽媽講話!」

「原來有段時間想過,」我躍出房門,竊竊自語道,「當我還是個正常人的時候,想過。可是,那時你在哪兒呢……」

可以理解,媽媽這會兒琢磨著晚上如何找我的茬,聊以自慰。還巴不得把爸爸也拿進來。我一想這事,心情頓時變得十分糟糕。

讓所愛的人捲入衝突,這算什麼行為?要知道媽媽是愛他的啊。至今都愛他,我很清楚,我檢驗過。可她不明白,她用自己的壞脾氣扼殺了父親身上的愛。

我永遠都不會那樣做。

也不允許媽媽那樣!

樓道空無一人,就算有人也阻止不了我。我朝大門轉過身去,以一種特別的方式,稍稍眯縫起眼睛看了看……這樣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

真正的影子。那種由黃昏界所產生的影子。

這看起來就像前方的黑暗濃縮成一團。光線昏暗至極,暗到連它周圍沒有星空的黑夜都會成為白晝似的。

在這黑糊糊的背景下捲起的一團不是很龐大、也不是很平整的灰濛濛的輪廓戰慄著,彷彿是從臟棉花上剪下來的一團。不過也有可能恰恰相反——大片的黑暗被劃開,黑暗中留下一扇通往黃昏之門。

我踏著影子邁了過去,影子向前掠過,接受了我的身體。於是世界全變了。

色彩幾乎消失了。一切都凝固在灰濛濛的模糊的霧氣中,有時電視機顏色和對比度調到最淡的時候就這個樣子。各種聲音緩慢下來,寂靜來臨了,只剩下勉強可以捕捉到的嘩啦聲……微弱的,猶如遠方大海的波濤聲。

我身處黃昏界。

於是我看到整個屋子裡充斥著媽媽的委屈。酸酸的檸檬黃的顏色與自憐和對不合時宜地跑去車庫擺弄車子的父親的極度厭惡交織在一起。

媽媽頭上不知不覺地形成了一股黑旋風。暫時還只是微弱的,處在「叫你上班犯糊塗,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之類層次上的小範圍的詛咒,但卻是母親的詛咒。特別有威力有效果。

唉,不要這樣,好媽媽!

父親被你折騰得三十七歲就患上了梗塞,三年前他的病再次發作,我好不容易救了他……用了那樣大的代價,簡直不堪回首。難道你現在打算一心來對付我嗎?

我使出渾身力氣穿過黑暗將身體探過去,雙肩隱隱作痛。我抓住媽媽的意識。她被擊中,愣了一下。

好的……我們來這樣做吧……

儘管黑暗中總是很涼爽,但我仍然渾身濕透了。我耗掉了本可以用在工作上的氣力。不過片刻之後媽媽已經不記得和我吵過嘴了,而且還很高興,因為我如此勤勞,單位上大家都看重我,也愛我,我早出晚歸。

就這樣。

這隻具有一時的功效,我也不想太深入媽媽的意識里。但是這幾個月平靜安寧的日子有保障了。只有孩子才難於回答,爸爸或媽媽,更愛誰,成年人回答這個問題太容易了……

之後,我驅走了快要形成的黑漩渦,它穿牆而過,尋找著該附上誰的身,我把靈魂轉換過來。用責備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樓道口。

是啊,有些日子沒打掃了。又是滿地的青苔,而且靠我們這邊的門口最多。這很好理解……就憑媽媽的歇斯底里,它們總有賴以生存之物。我小的時候以為青苔是光明使者們為了給我們煩惱而栽種的,後來別人跟我解釋說,青苔是半明半暗處的土著居民,是吞食人類感情的寄生蟲。

「冰!」我揮揮手一聲令下。寒冰順從地聚集到指尖,恰似一把結實的刷子刷過四周的牆壁。結冰的一層青苔灑落到地板上,剎那間統統化為灰燼。

就這麼厲害!

這靠人類的那點小花樣可是辦不到的!

這是真正的力量——他者的力量。

沒過幾秒鐘我已走出黃昏界,來到人間。我整了整髮型。額頭上冒著汗,我只好掏出小手帕,擦乾汗。當然,當我照鏡子時,才發現睫毛膏塗得亂糟糟的。

根本就沒有時間在外表上下功夫了。我隨意地匆忙披上那誘人的薄衫,它不會讓任何人去注意我化妝上的缺陷。我們管這種薄衫叫「掩飾衫」。表面上誰也不會錯過嘲笑「掩飾衫」的機會。儘管如此,當時間不夠,但又要保證讓人產生好的印象時,當為了開心時,還是會利用它。一位來自普斯科夫的年輕女巫師,除了會穿「掩飾衫」什麼也不會,可她卻做了近三年的模特了。她就靠這個生活。不過有一點挺麻煩——這「掩飾衫」魔咒對攝影和攝像不起作用,所以她只好謝絕無數拍廣告的邀請……

今天一切都與我作對。電梯也走了很久,而我們這裡另一台電梯已經壞了很久了,一出樓道口我就遇見了維達里克——住在我家樓上的一個小夥子。見我穿著這身「掩飾衫」,他簡直就驚呆了,他遲鈍地微微一笑。他從十三歲起就傾慕我,愛得很愚笨,無望地默默地愛著。若是誠懇地講,這隻能怪我疏忽。我學會了巫術,於是發誓在鄰家的小男孩身上練習練習,既然當我穿著泳裝在陽台上曬太陽時他們不會放過窺視我的機會。就這樣……我試著練習。我刪掉了一些令人心痛的事實。他一下子就永遠地愛上我了。當他很長時間沒見到我,一切就似乎都過去了,但只要一相遇,哪怕是擦肩而過,他又重新激動起來。他在愛情方面永遠不會有幸福的。

「維達里克,我趕時間。」我微笑著說。

可小夥子一直站著,擋著道。接著壯著膽子說了句恭維話。

「阿利莎,你今天真漂亮啊……」

「謝謝。」我把他往旁邊一推。感覺到我的手觸到了他的肩膀時,他顫慄了一下。恐怕他這一周都會回憶這輕輕的一觸……

「我考過了最後一門,阿利莎!」他急匆匆地在我背後說,「考完了,我現在是大學生了!」

我轉過身去,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難道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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