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雲團劇烈翻滾,色澤越來越深,濃度越來越厚,竟然漸漸凝成了一汪懸浮的液漿。
液漿呈半透明的黑紅色,純凈晶亮,光華灼灼,形狀也在不斷變化,似有無數曼妙魚龍起舞追逐,似有無數日月星辰升起降落。每一刻的變化都多姿多彩,極盡流暢完美,天地玄妙。
我完全沒有如臨大敵般的警戒,四肢鬆弛舒展,以孩童天真好奇的目光,仰視液漿。
這不應該是什麼生死劫難,而是一次新鮮生動的體驗,天地向我展露它的另一面。
它也只是另一個我而已。
所以只需要,輕輕地呼吸,自在地呼吸,像孩童一樣放縱地呼吸。一吸一呼,我的心靈是海,雄渾浩瀚的法力是海。一呼一吸,生命波動起伏,無限伸展。
一股浩浩蕩蕩的威壓從液漿透出,滄桑、肅穆、古樸、厚重,彷彿天地龐大無匹的念頭降臨,俯視蒼生,萬物芻狗。
換作過去,我早被這股威壓弄得喘不過氣,要麼竭力反抗,要麼趁機開溜。如今卻不慌不忙,任由威壓不斷向我攀落,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氣罩扣住了整座山谷,將漫天風雨擋在外面。
我被天地隔絕在了一個小小的角落,所有的感官皆被消弱,即便已入知微,也只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山谷外的境況。
月魂和螭齊聲呼道:「這不是森羅萬象魔煞玄劫!」
液漿散發出來的氣息高貴莊嚴,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祗,不帶一絲血腥煞氣。我啞然失笑:「看來老天也知道我有絞殺這個大利器,不再驅使域外煞魔白白送死了。否則乖女兒一定會眼巴巴地趕過來,大肆進補的。」
我就這麼笑著往後倒,一直倒在地上,脫掉鞋襪,愜意地斜靠在樹背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這是在洛陽的城牆根下,最舒服的曬太陽的姿勢。
既不像碧大哥那般鋒芒挺直,天神風采,也不是楚度悠然負手,佇立風雲。
但,這才是最舒服,最適合我的姿勢啊。
螭神色凝重:「你小子別掉以輕心。我從來沒聽說過劫雲還能液化成漿的,這次玄劫多半比森羅萬象魔煞玄劫更可怕!」
「不管多麼可怕,反正抬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又有什麼好緊張的?」救了空城等於是和北境公然作對,怎會不招致天地懲罰?更主要的是我從石心蛹身上吞噬了空城精華,這才是最遭天忌之處。
一呼一吸,我全身法力猶如潮漲潮落,生死螺旋胎醴化作一道急旋的龍捲風出現在腳下,以我為中心,向外盪開一圈圈黑碧色的波紋。波紋所過之處,猶如颶風橫掃落葉,地面無聲下陷,四周圍的小山丘層層塌落,層層消失。威壓的氣罩被瞬間撐開,發出畢畢剝剝的碎裂聲。
封閉的山谷重新與外界天地相連,削弱的感官再一次清晰入微。我察覺到遠方兩道若有若無的身影,可能是天刑和公子櫻被此處的天象吸引而來。
螭震驚得合不攏嘴:「乖乖,法力這麼強了?比以前和龍蝶合體,比我過去的任何一個主人還強老多啊!」
我自己倒是沒有一點驚訝,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霧洞吸收了數以海量的生靈精華,雖然沒能幫我衝破瓶頸,但無疑將法力提升到了一個可驚可怖的程度。
現在我清楚,遲遲難以邁入知微不是因為法力的量不夠,而是我的瓶頸需要超越北境法則才能突破。
之後我通過石勇,吞噬了大半個空城的本源精華。法力又一次暴漲,自然要比公子櫻、天刑這樣的知微深厚。縱然是現在,空城的精華猶在源源不斷地提升法力,強化肉身。
這些本源精華帶給我的好處還遠不止於此。
空城最強之處,在於超越北境法則,即將自成天地。和不懂功法、只憑空城精華加強肉身的石勇不同,我可以從體內的精華本源摸索空城的法則,體會其中迥然不同的宇、宙奧妙。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可以輕鬆擊殺其他知微高手。
法力再強,我對術法的運用仍舊停止在知微初境。否則剛才的生死螺旋胎醴只會震碎氣罩,而不會破壞附近的山嶺。
此外,法力遠遠超出道境,反而是一種阻礙。過去夢寐以求的力量如今只不過是工具,道才是我的根本,工具超過了根本,就有失控的危險。
威壓被碎,天地彷彿因為我的挑釁變得憤怒起來。空中的液漿發出轟然巨響,重重威壓挾著深紫色的雷光從天而降,發出無窮無盡的咆哮。
山谷儼然變成了雷光的海洋,滾滾雷浪中鑽出一頭頭妖怪,個個凶神惡煞,力大無窮,手持眼花繚亂的奇門兵刃,向我蜂擁撲來。
我伸出手指,向外一勾。虛空中無數根弦線被手指撥動,化作一柄柄凌厲的刀鋒,將妖怪們切割得支離破碎。
妖怪一波接一波地衝上,密密麻麻,覆蓋了整個視野。我猶如雷海中的孤島,承受四面八方撲涌圍來的驚濤駭浪。
意定神閑,我似在孤島垂釣。無論撲來多少妖怪,都在振蕩的弦線中粉碎,根本無法靠近我一丈之內。
一身磅礴的法力幾乎沒有多少消耗,我只需隨意勾動弦線,以天地之力自行反擊。
死去的妖怪發出凄厲的嚎叫,這哀嚎甚至淹沒了雷聲的咆哮。他們的兇悍沖勢沒有絲毫停止,前仆後繼,悲壯無畏。我漸漸殺到麻木,殺到厭倦,殺到手軟,殺到平靜冷然的心生出一絲疑問。
阻吾道者,吾必斬之。
但我真的可以這麼一路斬殺下去么?
衝上來的妖怪從身強力壯,慢慢變成老弱婦孺,也不再揮舞兵刃利器,而是兩手空空,步履蹣跚。我不動聲色,勾撥弦線,將他們一一切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豁然開闊,雷海中的妖怪終於被斬殺一空,連同我心中的疑問也被自己斬滅。
但我清楚,這一絲疑問還是在道心上留下了痕迹。
雷海重重涌動,化作瀰漫雲氣,一艘龐大的雲舟乘風而來。
雲舟裹著霞光彩氣,金輝碧煌,兩側垂下條條瑞氣,重重纓絡,煥發出的瑰麗光華直衝雲霄。
舟艙層巒疊嶂,節節攀升,也數不清共有多少層。我仰著頭,仰成直線,兀自不能望見雲舟之頂。
知微的感知一觸及雲舟,就如石沉大海,消失無影。雲舟向我一路駛來,雙方的距離也沒有絲毫接近,令人生出咫尺天涯的矛盾感覺。
我心知這艘雲舟必然處在另一層宇中,但以我知微的境界,理應察覺這一層宇的存在,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難以捕捉它的真實位置。
手指一陣疾撥,虛空中的弦線狂烈振蕩,氣流猶如熔汁火漿,狂迸亂濺,空間掀起山崩海嘯。一旦雲舟駛近,勢必會被捲入一波接一波的空間風暴。
然而雲舟像一個虛幻的影子,輕輕鬆鬆穿過弦線虛空,連舟身都未搖晃一下。
這是不可能的!附近所有的空間層都被弦線引爆,狂躁動蕩,就算是一片影子,也會被扭曲成模糊的殘影,絕無可能安然無恙。若是天劫所化的雲舟可以無視一切攻擊,那還度什麼劫,誰碰上都是一個「死」字。
眼瞧著雲舟破開阻礙,不慍不火駛來,雙方的距離仍舊保持在最初一刻。但我清楚,雲舟離我越來越近了。
一元弦線振蕩而出。一生二,二化萬千,無數根弦線向外輻射。哀、欲、喜、懼、惡躍出神識,纏繞弦線而上,具化成電、火、雨、風、霧的弦象,猶如層層疊疊的壁壘,擋在我的身前。
雲舟徐徐撞上弦象,發出一聲聲撕裂耳膜的摩擦聲,隨著舟首迸濺出一連串炫耀花火,雲舟停了下來。
我這才明白,這艘雲舟竟然是由精神力凝聚出來的!唯有神識七情之類的精神力量方能觸及。只是雲舟的精神力顯然更為玄妙,居然還蘊含了宇的法則。
更可怖的是,這得要多強的精神力才能化成這艘龐然大物?
一條錦繡雲梯從舟中盪落而下,晃晃悠悠,一直伸到了弦象跟前。
這是——請我上去?
我遲疑了一下。雲梯極為識趣,不再侵入一分,只是在弦象外圍來回飄蕩。
我毅然起身,邁向雲梯。如果對雲舟不理不睬,天劫必然也會拖延時間,甚至另外生出許多新的花樣。
踩上雲梯,天旋地轉,軟綿綿的雲梯載著我盪向雲舟,好像坐在了鞦韆上……
圍牆深深,庭院深深,隨著鞦韆蕩漾的不是我,而是一串串銀鈴般的嬌笑聲。
這是雲舟的第一層,卻恍惚置身在熟悉又陌生的洛陽。一棵高聳的老槐樹屹立身前,枝繁葉茂,深濃的綠蔭覆蓋了我的眼。
凝視著樹榦上深深淺淺的疤痕,我忽而微笑,抱住槐樹。我記得夏暑悶熱,蟬鳴陣陣;也記得大虎、李潔凈怪叫著摔下樹杈,捂住屁股;我當然也記得,爬上樹頂,便能瞧見那個坐在鞦韆上的快樂少女。
這棵老槐樹,曾是我少年時唯一的光亮。
默立良久,我鬆開槐樹,環視四周。除了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