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冊 第一章 草木皆兵

追殺聲透過厚重綿密的雨幕,從後方隱隱約約傳來。

黑壓壓的荒野彷彿也隨著風雨大肆咆哮,地面似在旋轉,灰綠色的蒿草像劇烈晃抖的浪頭,一波波涌過來,令我頭暈目眩,方向莫辨,而眼皮越來越沉重地往下耷拉,幾欲昏昏欲睡。

我用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眼前一陣陣發黑,額頭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先前內腑痛如刀絞,現在已麻木得失去知覺,渾身的骨骼、肌肉幾近支離破碎,似乎會隨著打落的雨點一塊塊掉落。

我掏出大把丹藥吞咽入肚,知曉自己快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此際唯有憑藉意志苦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我咬牙在亂石野草遍布的荒野兜了個圈子,迂迴繞到了錦煙城的北面。

短短十幾里行程,幾乎耗盡了我殘餘的法力,冷雨順著黏濕的發梢淌落,流到嘴角,又苦又澀。我急促喘息著,從草叢裡踉踉蹌蹌地躍出。濤聲澎湃的浣花江橫亘在前方,順流而游,便是北上瀾滄江的方向。

「懼」裹住我,投入了跌宕奔涌的江水中。我緊繃的心弦終於放鬆了,忍不住合上眼。江水冰涼滲骨,傷痛疲倦一下子湧上來。

如果有一間乾燥的木屋,如果有一堆溫暖的篝火,如果有……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強烈的劇痛將我昏迷中扯醒。呼嘯的江水正衝過一處狹窄的險灘,激流洶湧,撞在錯落聳立的礁石上,轟響不斷。我隨著一個浪頭拋起,猛地落下,背部再次撞上礁石,痛得身軀不自禁地抽搐。

此時天已大亮,但大雨仍舊下個不停,毫無減弱之勢。絞殺還在耳孔內昏睡,沒有蘇醒的跡象。我從裹挾的江波中奮力抽身,跳上灘岸,極目四望。

兩邊是低矮的丘陵,翠綠的林木和黃褐色的土坡交雜相間,猶如一塊塊朦朦朧朧的花格子地毯。高處不時有雨水卷滾泥石,順坡蜿蜒流下,匯入江水。翻過丘陵,則是大片奼紫嫣紅的果林,果林四周稀稀疏疏地分布著一些村鎮。

「你昏睡了三個多時辰。」神識內,月魂關切地道,「趕緊療傷吧,這裡離錦煙城已經夠遠了,追兵不可能再找來了。」

我大致辨別了一下方位,問道:「此地相距瀾滄江還有多遠?」

「以你的速度,大概要七天的行程。」月魂答道,隨即露出訝然的眼神,「你莫非還要……?」

「看傷勢恢複的情況吧。如果可以,我還想在沿途截擊一次公子櫻。」我目送著江水一路奔遠,語氣平靜地說道。

由此地往北,有幾處是趕往瀾滄江的必經地點。公子櫻傷勢不輕,一時間難以痊癒。為防不測,他至少要在錦煙城休整一到兩天,方會上路。

我大可以在途中頻頻伏擊騷擾,令他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自然又會拖延一、兩天的行程。加起來估算一下,天刑應該比公子櫻早上五天到達瀾滄江。

五天時間,足夠吉祥天的大軍全力發動猛攻了。

「現在的你,已有資格成為我的主人。」螭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嘆道:「當你在心中徹底拋掉對地脈法陣的僥倖,也就衝破了進入知微的最後心念阻礙。恭喜你這小子了,只需法力進一步提升,便可邁入知微,成為站在北境最高處的那幾人。」

月魂露出欣慰的笑容:「無畏無懼,百折不撓。知微固然是洞察全局毫末的道境,但也是一種忘卻生死的信念。」

信念嗎?我頂著風雨爬上丘陵,一面尋找落腳的地方,一面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你向來敢拚命,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於忘卻生死。」月魂繼續解釋道,「為了紅顏不怕死,為了自救不怕死,充其量只是熱血的情懷、頑強的意志。雖然高人一等,但也只是高一等罷了。因為血有時會冷,志有時會喪,生死仍然存於你的心中。所以這並非信念。」

「所謂信念:不假外物,不浮人事,不慮得失,不究對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全身遍布瘡痍,靈台猶如明鏡不染。與公子櫻連番死戰,令我徹底醒悟,生死只是超越生命極限的一種手段,再非執著的目的。

我從未像現在這一刻對知微通透了解。當生命擁有信念,便達到了某個極限,這便是知微。

在坡腰處,我找到一個狹小的獸洞,用螭槍拓寬挖深之後,鑽了進去。

盤膝端坐,我開始細察傷勢。

儘管在江水中昏迷了幾個時辰,但生胎醴仍舊自主運轉,不停歇地修補內腑,所以內傷不但沒有加劇,反而隱隱趨向好轉。一些斷裂的經脈、骨骼已開始續上,內髒的裂縫也彌合了好幾處。

但這副傷殘之軀長時間泡在水裡,導致外傷更嚴重了,大量血肉糜爛,滲出黃白色的腥臭膿汁。

我咬著牙,一點點刮掉腐肉爛瘡,擠出膿血。又從如意囊里摸出藥草,捻碎成粉末,灑在傷口上,用布條緊緊包紮好。辛辣的藥粉刺激血肉,痛得我額頭直冒冷汗。我旋即又吞下幾大把丹藥,再往如意囊里伸手時,才發現藥草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底了。

或許可以進入靈寶天,再撈點藥材療傷?這個念頭剛剛生出,就被月魂無情撲滅:「自從你的魅舞蛻變成魅武,魅胎徹底異變。想要自由進入靈寶天,恐怕要費很大的功夫。」

我試著以魅胎感應靈寶天,果然模模糊糊,猶如隔霧看花,不像過去那般清晰可觸了。

「這便是有得有失了。」我不經意地道。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魅胎持續不斷地調整節奏來感應靈寶天,終會找到兩者共同的律動。

手在如意囊底摸到了小火爐,我微微一笑,召喚出了空空玄。

迫不及待地蹦出火爐,空空玄怪叫著連翻了幾十個筋斗:「悶死我啦!林飛你太不仗義,只顧自己風流快活,也不管兄弟苦悶。我的芝麻要是變心了,你得負全責!」

我翻翻白眼:「芝麻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了?」

「遲早的事嘛。提前通知一下,你好準備禮包。」他擠眉弄眼地瞅了我一陣,「啊呀,你怎麼搞得這麼慘?真是報應啊!不過不要緊,看到我,你就看到了希望!」

空空玄一溜煙鑽進了火爐,再跳出來時,手上多出了一大捧琳琅繽紛的奇珍異寶。幽暗的洞穴霎時被照得流光溢彩,滿室生香。

「這幾條破布你也好意思當繃帶用?你丟人沒關係,可身為你的兄弟,我會被連累的啊。」空空玄的笠帽里探出觸手,靈巧地捲起我身上的繃帶,統統丟到一旁。接著他從一堆寶貝里抽出一匹紅燦燦的織錦,往我身上一罩。溫潤的織錦觸及肌膚,立刻飄散出似煙似霞的斑斕蒸汽,紛紛滲入毛孔。

太舒服了!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傷口又清涼又麻癢,猶如乾裂旱田貪婪地吸吮滋潤甘霖,不但疼痛一掃而空,連身上的血腥味都消散得乾乾淨淨。

「這東西不錯,和我的頭髮顏色也匹配,做哥哥的先替你保存了。」我讚不絕口地撩起織錦一角,細細嗅了一下,「散發的香氣還有疏通血脈的功效,是自帶的異香還是用藥草熏染的?」

「噢,其實這是我的洗腳布。」空空玄抬了抬腳,「難免帶點腳汗味,哥哥喜歡就好。」

我趕緊把織錦從鼻子下扯開,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

「這是螢草郎,擅治爛皮腐肉、膿瘡濕疹。」空空玄拎起一片蒲扇大的墨綠色葉子按在我的肩頭,葉片肥卷似蟲蛻,綻出細碎的光點,顫動分裂,化成一隻只蠕動的螢光小蟲,一眨眼爬滿全身。

「別去管它們。螢草郎會幫你吃掉身上所有污垢之物,還能分泌凈肌香液。」空空玄用古怪的語氣解釋道,「清除之後,它們會重新恢複成葉子的形狀。」

我聽得不對勁:「這不會是你洗澡用的胰子吧?」

「當然不是啦,你這麼說我會吐的。哥哥,別這麼看著我,兄弟之間沒必要糾纏細節。」空空玄不經意地摸了一下屁股,「相信我,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可我差不多已經猜出來了。」我悲屈地將目光從他臀部移開。

「這是續骨焚魚膠,六個時辰內接續斷骨,接骨時得用三昧真火烘烤;這是瑤光芙蓉須,修補內臟別有奇效,必須用泥土包裹才能服用;這是棗蚊囊,掉了十幾升血也能幫你瞬間補足,但它有個副作用,一個月內看到雌性動物就會流鼻血;這是璇璣金筋……」

「你怎麼還有這麼多寶貝?」我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上次你不是說全送給我了嗎?原來還藏著私房貨!」

「那會兒一時衝動,說點好話大家感動一下,怎麼能當真呢?」空空玄尖長的耳朵唰地紅了,顧左右而言它,「你什麼時候帶我去靈寶天看芝麻?你有傷?有傷還陪我去,方顯兄弟情誼。」

我不動聲色地道:「心急吃不了熱芝麻。你老是急於找她,反會被她看輕。不如先吊著她一段時間,讓她心癢難搔,對你自動生出相思之情。」

「真的嗎?」空空玄抓耳撓腮,將信將疑。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你雖然是北境首屈一指的盜賊大宗師,但瞧你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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