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冊 第六章 刀光里的堅持

單薄的紅箋很重,重得我拿不起。

我動作僵硬地彎下腰,撿起猶帶體溫的新娘吉服,下意識地捏了一下,空空洞洞,觸碰不到絲毫血肉。

何賽花死了。剛才還活靈活現、嬌笑哀泣的女子一下子灰飛煙滅,快得我來不及相信。

我茫然舉目四顧,紅箋似火,雕粱似火,鳳冠霞披似火,燒得我踉蹌後退,一直退到床邊,頹然坐倒。

何賽花應該早被紅塵盟種下禁制,當她將所知之事寫出來時,禁制自動發作,要了她的命。

她也早清楚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我的手抖索著撫過錦被。

冰蠶絲的錦面很軟,很滑,鴛鴦沐浴在血一樣的紅色里。

那一針,那一線,那一年的少女氣呼呼地抹著眼淚,對我嚷:「你等著,我一定會嫁給你的!」

我默默地坐著,守著這個凄艷的洞房,守在戰火動蕩的紅塵天中的一個小蝸殼裡。窗外的天色一點點亮起來,又一點點昏沉,彷彿喜宴散場的帷幕徐徐落下。

「她是被我逼死的。」

「她是被魔剎天、紅塵盟和這個殘酷的世界逼死的。」

「她始終沒有變。」

「她始終就無力去改變。」

「因為我斷絕了她最後的堅持。」

「因為她早已堅持不下去了。」

「如果沒有遇到我……」

「如果這個世界由我說了算……」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站起身,拾起紅箋,一字一字地看完,最後引燭燒毀。兩截變短的龍鳳燭掛滿紅淚,如火如荼地燃燒。即是堅持得再久,它們最終仍會熄滅。

我將新娘吉服展平了,仔細鋪在錦被上,遲疑稍許,脫下了自己的外衫,與新娘吉服並排而放。

我凝視許久,隨後放下紗帷,拿起紅燭。

何姑娘,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高高舉起紅燭,搖曳的燭焰舔著了飄蕩的床帳。

我真的很歉疚。

火焰吞吐,畢剝燃燒,紅色的焰流向四處蔓延,小小的鴛鴦翻滾在熱浪里。

但這不會阻礙我將來的堅定。

我拋掉紅燭,走出閨門。背後升騰起熊熊烈焰,漫天火光。

我會堅持下去。

我一步步走下階梯,頭也不回地走出火海中的怡春樓。

人群在驚叫,樑柱在焦折。

雖然我不清楚,自己堅持的是對還是錯,但還是會堅持下去。

因為這世上沒有一根稻草,比溺水之人自己的手腳更值得信賴。

夜色如潮,長街斑斕多彩。我的瞳孔驟然收縮,望向街道盡頭的高樓。

燈火通明處,那個人斜倚朱欄,懷抱琵琶,丰采奪去了所有的燈火。

公子櫻。

我的感知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先前的一刻,那座高樓上還沒有人。但在我走上大街的一刻,公子櫻離奇現身,時機把握得玄之又玄,就像是我的腳步帶出了他的身影。

沾之即來,揮之不去。

這是知微境界獨有的精神感應,我目前只能望洋興嘆。

這可算是公子櫻巧妙地給我一個下馬威,而我雖訝不驚,安神調息,渾身精氣流轉,複雜傷感的情緒剎那間拋之腦後。喧鬧的錦煙城一下子消失了,茫茫視野中,只剩下那個孤寞光麗的身影。

公子櫻的目光也於同一刻投向我,似是早已算定了我這一眼的方向,而有所準備地迎上來。

我不由得生出,他對我一切變化了如指掌的錯覺。

這算是第二個下馬威嗎?

雙方的眼神霎時互鎖,遙遙交擊,但並不如我意料般迸出無形的刀光劍影,反倒讓我感覺彷彿一拳擊在空處,虛不受力。

「林龍兄?」儘管相隔幾十丈遠,公子櫻的語聲仍然清晰得就像在耳畔響起,不慍不火,不疾不緩。

「你是哪根蔥?」我嘴唇無聲蠕動,翻著眼皮乜斜著他。算算時間,夜流冰可能已將虎符交給了他。至於與紅塵盟的會談,我想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結果。當前局勢不明,聰明的野心家不會輕易下重注。

「本人公子櫻,林龍兄何不上來一敘,容我烹茶待客?」

「高處不勝寒,而且容易出事故。何況堂堂碧落賦的掌門為我燒茶,粗人受不起啊。」

「不知林兄師出何門,興許和我等還有淵源。」

「咱獨來獨往,不愛到處攀親。興許五百年前,咱有朋友和你是一家吧。」我嘴不饒人,口吻完全沒有迴轉的餘地,實則是想摸摸這魂器的脾性。而我眼角的餘光敏銳地觀察到,附近一帶只有出,沒有進來的人流,心裡不禁暗忖,紅塵盟的人是否也在暗中使了力?

公子櫻微微蹙眉:「林兄為何加害我清虛天的美髯公?」

我不耐煩地挑挑眉:「廢話,他要殺大爺,難道我還得伸長了脖子請他砍?」

「美髯公已故,孰對孰錯不能單憑林兄一家之言。」

「既然如此,你還問我做什麼?閑得發慌沒事幹,所以就來幹人?」

公子櫻淡淡地道:「林兄當非尋常人物,何苦介入錦煙城的是非?我看你肝火過旺,屬心血不調,陰虛氣燥之症。不如隨櫻回碧落賦清肝降火,靜心調養一段時間。」

「聽你這個調調,強上也能說成是勾引。」我長笑一聲,氣勢如淵渟岳峙。身後方的怡春樓焰光翻湧,黑煙衝天,似升騰起戰鬥前的硝煙。

「來吧,讓我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請動大爺。」我原本就要阻延他北上瀾滄之路,現在他主動挑上門,我沒有退縮的道理。

「恕櫻無禮了。」公子櫻從琵琶腹內緩緩抽刀。

一泓碧水似盈盈流出,貫穿夜色;又像皎皎新月升起,斜掛蒼穹。

這便是他蛻落的軀殼么?我緊緊盯著一點黛眉刀滑動的路線,心神也隨著它無聲而動。

一息,五息,十息……

糟糕!

我突感不妙!公子櫻抽刀的動作居然綿綿不絕,直到此刻也沒有停止。三尺不過的弧形刀身,長得就像沒有盡頭,數十息都不曾脫離琵琶而出。

偏偏我全部的心神被他這個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所攝,一時難以擺脫。如果我強行打破,等如斬斷流動的水,飄浮的雲那般困難,甚至還會遭受劇烈的反噬。

而公子櫻抽刀的動作仍在持續,彷彿直到天地終結,也不會結束。

這應是第三個下馬威么?我被他這一手造成的玄妙景象死死壓制,宛如一尾小魚隨波逐流。只要水流繼續,小魚就無法自主選擇遊動的方向。

更要命的是,小魚最終會被越來越湍急的水流衝垮。

公子櫻果然眼光犀利,並不與我糾纏,而是直接選擇以道境強壓。這是最簡單最省力的方式,從他現身高樓起,這一戰其實已然發動。

正當我決心不顧一切,寧可負傷也要衝破對方的抽刀之勢時,怡春樓在火海中轟然塌陷。

滾滾濃煙中,一輛受驚的龍馬車呼嘯奔出,馳過身側。

無人駕馭的龍馬車朝著街心飛跑,兩匹拉車的龍馬高九尺,身軀雄健壯美,密布鱗片,口鼻噴出一團團雪白的雲氣。

我眼神頓時一亮。

就像一幅完美的畫被冒失地添上一筆。公子櫻無窮無盡的抽刀道境,被突然闖入的奔馬打斷,出現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停頓。

而他的刀勢極度內斂,全部集中於我一人身上,連地面的塵土都不曾被刀氣波及,龍馬車自然毫髮無傷。

這點短得不能再短的停頓對我已經足夠。

躍起、翻身、上馬!我的律動與奔掠的龍馬合一。

「嗆!」清亮的刀鳴聲在我身形展動的同時響起。

抽刀道境當場反噬,刀氣猶如積堵許久的山洪猛烈爆發,沖向我這個裂開的堤口。

霎時,胯下龍馬爛成血泥,肉末飛灑,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全因我把刀氣通過一元弦線,悉數轉嫁到它身上。不待落地,我急速橫移,跨上另一匹龍馬背,將殘餘的刀氣送出。

龍馬仰天痛嘶一聲,口鼻溢血,前膝軟軟彎曲。我悄然送出一道生胎醴,強行激發它的潛力。龍馬的肌肉頓時像充氣皮球,鼓漲欲爆。我狠狠一踢馬臀,龍馬人立而起,猛地掙脫韁轡,發狂般沖向前方。

公子櫻立在高樓,眉目似畫,靜如處子,一點黛眉刀遙遙指向賓士而近的龍馬。

「噠噠噠噠」,蹄聲震亮街道,龍馬四蹄翻騰,鬃毛在疾風中向後飛揚,載著我猶如離弦之箭飛射。

雙方的距離不斷拉近。

刀尖輕輕挑起,以肉眼難察的弧度微擺,一點翠光宛如螢火,凝亮夜色。

公子櫻不是楚度、晏采子,不會任由我一展所長。從一開始,他便以泰山壓頂之勢,對我施展全力。而我稍有不慎,便會血濺當場。

龍馬突然俯頸嘶鳴,鼓滿的肌肉迅速萎縮,鮮血不斷滲出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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