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冊 第五章 生如陌上花

「進來吧。」我粗著嗓子應道,盯著那隻指甲塗滿艷紅丹蔲的玉手緩緩推門,心裡頗感意外。

像我這種身份不明又同時得罪魔剎天和清虛天的人,何賽花避之唯恐不及,怎會主動上門拜訪呢?莫非是紅塵盟暗中給她下達了指令?

何賽花走入廂房時,我已經換了個橫刀立馬的粗魯姿勢,右手拿著一壺靈芝液,仰頭狂飲,左腳踩在紋金圓凳上,靴子半脫半穿,乜斜著眼,目光在何賽花紗裙里的鴛鴦戲水紅肚兜上打轉。「我和小娘子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哇。剛在心裡想著你,美人就跑來了。」

何賽花悠悠彎腰對我一福:「林公子這樣的英雄豪傑大駕光臨怡春樓,妾身早該過來伺候的。本以為公子會來賽花閨房一敘,沒想等了一宿一日也未見。林公子貴人事忙,妾身理當上門請安,以免您以為妾身有所怠慢。」她抬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我,似乎要從我粗豪醜陋的臉上看出些什麼。

即便是明澈的月光映照下,我臉上的表情仍舊沒有露出絲毫變化。

「咱是個莽夫匪徒,可不是什麼公子哥,還是叫我林爺爽快些。」何賽花口口聲聲的「林公子」讓我覺得不太自然,我再次仔細端詳著她。

一別多年,那張清水般的嬌俏臉蛋早已濃妝艷抹,閃耀的珠翠替代了額角的花黃,染彩的彎曲睫毛微遮雙眼,也遮住了當年那縷鮮亮的活潑。

月光被她滿身的華貴羅綺一襯,猶如白慘慘的灰燼。

「妾身倒覺得林公子這個稱呼更合適。黑燈瞎火的,林公子一人待在屋裡不嫌悶嗎?你那個同伴呢?」何賽花笑著說,唇角輕輕翹起,依稀能找到一絲熟悉的潑辣影子,只是那影子已浸了風霜。

「稱呼什麼的隨你。」我擰緊眉頭,單刀直入道,「秋軒是否有話,需要姑娘代為傳達?」

何賽花娥首微搖,濃郁的脂粉氣撲鼻:「林公子想得太多了,秋軒還沒有資格指示妾身做什麼。」

我旁敲側擊道:「原來秋兄在紅塵盟的地位還不及姑娘,那你此行是代表紅塵盟嘍?」

「公子佳人相守,當論風花雪月,說那些爭鬥的勾當豈不掃興?」何賽花取下我手中的玉壺,替我倒了一杯,又向門外呼了一聲,未幾便有丫鬟端著五色果盤送了進來。

丫鬟卻是赤練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透出關切之色。

「這世上,就沒有一個清凈的地方。」何賽花望著赤練火裊裊離開的背影,冷冷地道,轉首對我嫣然一笑,揀起一枚黃澄澄的鳳杏脯送到我的唇間,「林公子走南闖北,一定不是第一次來紅塵天吧?」

我心生警覺,一時搞不清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含糊應付道:「為了做沒本錢的買賣,以前來過幾次。反正哪裡有好處,大爺就去哪裡。」鳳杏脯含在嘴裡並不吞下。

「遇到過什麼有趣的事,或是難忘的人么?」

「只記得殺人的刀劍,鮮紅的血火。」

「那豈不是太無趣了?」

我啞然失笑:「其實樂在其中。興許大爺我不適合風平浪靜的生活。姑娘在怡春樓棲身,不也一樣不甘寂寞嗎?」

何賽花也揀了一枚鳳杏脯,含在櫻口細細嚼著,忽而嘆息:「這枚鳳杏掛在枝頭時,滋味酸澀,被人釀製成了果脯才變得甘甜。然若鳳杏有知,寧可高掛枯梢,也不願盛放在精美的碟盤上吧?」

「咱是個粗人,聽不懂這些風月之詞。」我一口吐出鳳杏脯,粗聲粗氣地道,「我只知道有用的東西總比沒用的強。樹上的鳳杏有個鳥用?還不如晒乾了弄成果脯,可以解饞。」

何賽花嬌軀僵硬了一下,扶著桌邊慢慢地坐好,去點案角的蚌殼燈,手卻抖了幾下,猶未點亮。

「公子眼裡,只有有用的東西么?」她幽幽側首,花容隱在了月華照不到的暗處。

我漠然道:「姑娘身為紅塵盟中人,怎麼還說出這麼天真的話?無用的東西,誰會正眼相看?你我活在這殘酷無情的世間,只有變得有用,方顯生命價值。你對我有用,所以我來怡春樓;我對你有用,所以你來找我。因為各有價值所以相互利用,不是嗎?」

何賽花獃獃地看著我,眼神變得空空洞洞,想要說什麼,嘴唇卻一個勁地顫。

我微微一愣,難不成我的話刺激了這個女人?她家破人亡這麼多年,又在紅塵盟里打拚,早該心如沉淵止水,喜怒不行於色,怎地如此失態?

「何姑娘,聽說你曾是一派掌門千金,天之嬌女,自幼享盡榮華富貴。但現在也不差啊,清虛天、魔剎天、吉祥天無不想巴結你們紅塵盟,你的威風絲毫不遜往日。」我漸漸地有點不耐煩了,當年我和她一般年少無知,現今可比她長進多了。

「其實我很有誠意,想和紅塵盟談些買賣。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引薦貴盟高層?」我掏出如意囊,抖出一大堆芬芳撲鼻的丹藥,鋪滿整張桌子,珠玉、法寶更是閃花了廂房,「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好處。你想要什麼?哪怕是清虛天、羅生天的名門秘笈,也有的商量。紅塵盟給你的好處,我可以雙倍出價,事後我甚至可以安排你去吉祥天避禍。」

她定定地凝視著我,看得我差點以為她認出了我是誰。許久,何賽花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嬌笑聲:「我想要顛三倒四派,我想要回到過去,我只想做飄香河邊那個只懂撒嬌的沒用千金小姐,你能給我嗎?你可以嗎?」她揮袖把滿桌的丹藥法寶一把掃落在地,叮叮噹噹的聲音在寂靜中更顯刺耳。

我心中不快,語聲漸厲:「這些牢騷話你對大爺講有個屁用?我也不感興趣。我沒什麼時間跟姑娘繞彎子,乾脆有話直說。我要你交出地脈法陣的秘密,或者幫我聯絡紅塵盟高層。如果你做不到……」

「做不到怎樣?」她花容慘淡地問。

「那就別怪我辣手摧花了。」我輕輕一按桌子,堅硬的雲母桌霎時化作齏粉,簌簌飄散,「我給你一晚上考慮,雞鳴五更天時,我會來找你,等待你最後的答覆。」我重重地咬了「最後」兩個字音,公子櫻明晨就到,我沒什麼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了。

沉默良久,何賽花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起身,聲音彷彿在空中恍惚飄過:「妾身明白了。好吧,等妾身想到交換的條件,會讓你如願的。」

「這才對嘛,識時務者為俊傑。何姑娘到時有什麼要求,儘管開口。人只有一條命,須好好珍稀才是。」我目送著她嬌弱的背影,忽而覺得那像是一棵本就千瘡百孔的老樹再遭雷擊,折斷倒塌,焚焦化灰。

細想了一遍她適才的異樣言行,我開始覺得有些不妥,越想便越不對勁,難道她認出了我?

此時,我的心念倏然生出感應,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那點烙印起了變化。我無暇再想何賽花的事,精神的弦線順著烙印攀射而去。

瞬息之間,我的弦線已探入夢潭。

五光十色的氣泡在夢潭生滅幻變,夜流冰的身形也在緩緩幻化,直到變成一隻黑色氣泡,晃晃悠悠飄出夢潭,飛向虛無莫辨的神秘空間。

我的弦線如影隨形般緊貼黑泡,沿著一條若有若無的軌道,逐漸深入。

弦線還感知到,軌道外還分布著其它密密麻麻的奇異通道,有些涇渭分明,平行隔絕,色澤暗淡如同幻影;有些環繞交錯,璀璨生輝,彷彿星河光雲傾瀉;有些靜如凝冰,似亘古不變;有些動若迸漿,彈指間不盡相同……它們共同構成一個從所未見的空間,色彩斑斕多變,無限深遠廣袤,似是純精神構成的宇,實在的形體反而成為多餘的累贅。

這個宇甚至獨立於北境存在,或者說,北境僅僅是它其中一條軌道連通的介面。面對這片無邊無際的精神海洋,我的弦線就像是不起眼的一滴水,夢也只不過是一串串汩汩冒起的水泡。

所有的陰謀利益,所有的恩怨糾纏,人事情愛,在這片浩瀚面前變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若能沉醉其間遨遊,若能深入那些洶湧的暗流,若能去它的無垠處看一看……我這麼想著,生平第一次,對天地生出了愛的感覺。

途中,時不時可以望見紛紛揚揚的彩泡從不可知的某處而來,又消失在渺茫的視野盡頭。

有時候,夜流冰會迎上前去,像一條追食蝦蟲的游魚,選擇一些氣泡吞噬,將那些繽紛的色彩一點點融入黑暗。我猜這是他修鍊的方式,儘管看起來輕鬆省力,其實弊端不小。比如有的氣泡形狀醜陋,彷彿一顆顆腫脹發臭的膿頭,夜流冰左移右閃,顯然是想避開它們,可那些氣泡偏偏黏上來,主動滲透進黑泡,融化得無形無跡。黑泡也會隨之劇烈膨脹、收縮數次,彷彿消化不良似的。

在這種時候,我會真切感受到夜流冰精神世界中的那一絲瘋狂。

當然也有幾個非常奇奧深邃的彩泡,夜流冰根本難以吞噬,還未接近,就被彩泡發散的力量遠遠震開。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出現了一隻皎潔如玉、華燦勝霞的氣泡。它就像一顆不小心從純美光凈的仙境墜落,全然不屬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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