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冊 第四章 入夢來

四下里鴉雀無聲,眾人瞠目結舌地望著我,旋即爆發出一陣鬨笑聲。

「這倆傢伙窮瘋了吧,敢來怡春樓搗亂?」

「你瞧他們窮得連打劫的行頭都不弄一套,太不專業了,衣服上的血跡一看就知道是紅藥水。」

一個半裸大漢翹著二郎腿邊扣腳丫,邊用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訓斥我:「小子,眼神懂嗎?要用眼神!你要目露凶光,虎軀微震,放出殺氣霸氣腳氣才有威懾力啊。」

「這是你們樓里最新的節目——角色扮演嗎?」一個商賈打扮的男子不顧濺在臉上的菜汁,狠狠親了一口懷裡的美貌粉頭,肥乎乎的腮肉興奮抖動著,「大爺好喜歡,好刺激!」

他推開粉頭,大搖大擺地走到我跟前,沖我一揚雙下巴:「呔,惡徒我絕不容許你侮辱女人!」

他見我張口欲言,充滿氣勢地一擺手:「不要狡辯,你色迷迷的眼睛和低垂的視線已經出賣了你!來吧,惡徒,從我屍體上踏過去!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芳心照汗青!」

我哭笑不得,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將其甩飛出去,整個身軀大字型地嵌在了牆上。他口吐白沫,嘴裡喃喃地道:「戲過了,演得太過了。」

鳩丹媚輕笑一聲,縱身撲上。一陣案飛椅翻、拳肉交擊的撞擊聲後,地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一大片。只剩下老鴇一人顫顫巍巍地站在花堂中央,壯著膽子低頭說道:「兩位大爺,這裡可是清虛天的美髯公罩的場子。」

「北境再也沒有美髯公這個人了,這個場子由我們兄弟說了算。」我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從如意囊里掏出一大堆芳香撲鼻的藥草,「我這個人很講道理。你可以選擇離開,也可以留下來為我做事,報酬翻倍。」

老鴇呆了半晌,接過藥草澀聲道:「眼下兵荒馬亂,老身能去哪裡呢?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又哪有選擇的餘地?」

「很好,現在帶我去見小鳳仙。」我回頭望著四周驚慌不解的嫖客,皺了皺眉,「還不滾出去,要我送你們一程嗎?」

眾人嚇得連滾帶爬,鳥散出門。

那個胖子艱難地擠出牆,哭喪著臉,一點點挪著腳步湊近,厚厚的唇皮微微抖索。

我奇怪地看著他:「怎麼還不走?」

「你,你殺了美髯公?」他的眼中閃耀著奇異的色彩。

「應該是吧,你想為他報仇?」我似笑非笑地道。

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喉中猛然發出一聲凄厲的乾嚎:「殺得好,殺得好啊!小乙,你的仇有人替你報了,你可以瞑目了!」說著撲通跪下,沖我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磕得血流滿面,「英雄在上,請受在下一拜。」

我愣了一下,也沒興趣搞清楚這種小角色的恩怨情仇,揮揮手示意他離開。

他千恩萬謝地才告辭,嘴裡兀自嘮嘮叨叨:「其實我早想替小乙報仇,但是我不敢哪。從小就沒什麼資質天賦,又不肯下苦功修鍊,雖說常想當個英雄,可也只是做做夢罷了。好不容易有個角色扮演,還搞錯了對象。」

望著他一瘸一拐的孤單背影,我心中泛起一絲蒼涼。年少時意氣飛揚的我,也曾想過,有一天會成為英雄,改變那些和我一樣同為小人物的命運。

可那也只是做做夢罷了。

跟隨著老鴇,我和鳩丹媚拾級而上,來到小鳳仙的閨房門口。

推門的一剎那,我腦海中閃過一絲猶豫。充其量,她只是一個在紅塵中沉浮掙扎的弱女子,我真要如此苦苦逼迫么?

「我累了,你替我問吧。」我對鳩丹媚道,頭也不回地離開。

隨意選了一間幽靜的廂房,我斂去精神世界中的一切雜念,靜心調氣,細細回味今晚一戰的寶貴經驗。

公子櫻後日就到,我必須在短短的兩日內精進魅武,做好與他一戰的準備。

天地化作一根根振動的弦線,在魅的律動中無限放大。

我體會著這言語難明的奇奧節奏,苦苦思索,該如何將我過往所學融入魅武。

最擅長的神識氣象術已與七情部分相合,但還遠遠沒有發掘出其中的潛力。神識氣象術以神識為基,引動天象威力,更偏重於精神術法。而魅武則是尋求與物質節律共振,探索物性之秘。

如何將兩者緊密結合呢?

我致虛守靜,忘意存神,以鳥翔魚游之態,翩然化於神識的世界中。

混混沌沌,冥冥渺渺,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的念頭像竹筍層層剝落,只留下最純凈的一點生機。

這點生機似火焰跳躍,不垢不滅,又似一縷清風無形而吹,從精神世界沿著一條奧妙難察的通道,延伸入我靜寂不動的肉身。

這是魂。

我幡然了悟,只有一個人的魂魄才能連接起精神和肉身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魂魄無形無質,是精神世界的核心,但它同樣是肉身核心。離開了肉身,魂魄難以單獨持久存在,很快會煙消雲散。神秘如玄師格格巫,施展輪迴之術轉世也需要肉身。

尋求魅武與神識氣象術的融合之路,魂魄是關鍵。然而以我之角度審視,魂魄就是一張簡單幹凈的白紙,哪裡有跡可循,有痕可視?

複雜到了極點,反而類似空白。

心念微動,另一個「我」浮出水面,以隔岸觀火之眼,以恆動之中的不動心,探向那一點不可琢磨的生機。

那點生機又似花瓣重重合攏,歷經千姿百態,化為一個差點令我本心失守的玄秘景象。

那更像一具張牙舞爪,展翅欲飛的獸骨。

形態如一隻巨大的蝴蝶,弧線形的翅膀猶如垂天之雲,張出蘊含天地至理的流暢感。七色鋒銳無匹的利爪流光溢彩,分明正漸漸蛻變成七情的模樣。

潔白如玉的骨骼上已經滋生出部分血肉,儼然由六欲所化,骨骼深處跳躍著一顆形似魅的心臟,散發出律動的殺氣。

龍蝶。

我的魂魄具現化之後,居然是龍蝶。

唯一和龍蝶有所區別的,是獸骨的頭顱依然是人類,只在額頭處隆起兩團小小的突點,應該是龍角。

我靜靜凝視著龍蝶,心中雪亮。等到頭顱也化作龍形,雙角崢嶸刺出之際,便是龍蝶奪舍之時。

「你就是我。」龍蝶同樣靜靜地凝視著我,彷彿這麼說。

儘管我一直察覺,我就是龍蝶那個無知的自己,但內心深處還是存了一點僥倖,期望這不是真的。如今親眼目睹魂魄所化之象,才算徹底死心。

而這個驚人的發現,同樣給了我一個千載難遇的絕佳機會。眼下龍蝶魂魄尚未真正成形,就像一枚默默蛻變的蟲繭,等待破殼羽化。只要擊碎獸骨,消除龍蝶的烙印,將魂魄之象打回最原始的混沌狀態,再憑藉魅胎重塑魂魄,便能幹凈利落地斬斷我和龍蝶的一切關係。

從此林飛是林飛,龍蝶是龍蝶,兩個截然不同的個體之間再無因果牽扯。

擊碎這具龍蝶魂魄並不難。如果說我擅長情慾之力,溶於魂魄之中,那麼另一個旁觀的「我」擅長慧力,獨立於魂魄之外。慧力碎魂,解脫羈絆,重獲新生。

但這個念頭僅僅一閃而過,概因我無法承擔接下來的後果。碎魂意味著一切重頭再來。我的精神世界將遭受重創,魂魄心智萎縮,肉身也要受到極大影響。我會倒退成一個法力微弱、道境低下的小人物。

在將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只能默默蜇伏,永遠錯過爭雄北境、嘯傲風雲的機會。那以後或許北境早已滄海桑田,人事變遷,一切再也沒有了意義。

我怎能甘心?

我又怎能放棄龍蝶這塊送到嘴邊的肥肉?

吞噬了他,我的法力將直超楚度,精神世界也會臻至完滿無缺,我會在輪迴中永生不死,我甚至可能掌控只屬於死亡的黃泉天。天下間不會再有比我更能突破知微,邁入前所未有境界的人了。

我會成為北境真正的神話!

是否正因如此,所以龍蝶並不擔心我會碎魂重生?他了解我,就像了解自己。

「你是我,但我不是你。」另一個我彷彿在說。獸骨被花瓣重重疊疊地包裹,消失不見。花苞再打開時,還原成一點純凈不滅的生機之焰,一縷流動不休的生命之風。

風焰的動躍自有節奏,只是律動比地脈更難以把握。因為魂魄本就玄之又玄,何況肉身和精神始終微乎其微地變化,聯繫它們的魂魄也隨之變化,幾乎沒有固定的頻率。

如果能徹底掌控魂魄律動,那麼吞噬掉龍蝶烙印,化為己用不在話下,只是目前我還遠未夠班。

不過,就像順著奔騰流動的河脈,依稀能追尋到一絲源頭的蹤跡。我反覆感受著魅胎和神識律動,如同試著駕馭一輛由兩匹南轅北轍的奔馬拉動的馬車,又似要在空中鳥和水底魚之間捕捉到那一縷若有若無的線條。

長久下來,我頓感疲倦,神識極度消耗,意識不由自主地浮出精神的海面,才發覺暖烘烘的日光早已映亮窗紙。鳩丹媚伏在案上,曲肘支頭,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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