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冊 自在迷圖 第五章 我之天道

整座庭院一下子清晰起來,每一處景緻投入我的心靈,洞若觀火,細緻入微。如同深夜的大海透出了光亮,平靜的水面下,翻湧出重重澎湃的激流,連浪花上的鱗紋也不曾遺漏。

我隨意選了一個方向,向庭院外走去。

其實人的一生便是在尋找出口。

楚度的闖關,憑藉的是橫掃一切的法力,在絕對的力量下衝破禁制。正像他所說的——神擋殺神,天阻斬天。這是他的道,君臨天下,所向披靡,是一種尋找生命出口的強勢。

花木的陰影浸涼我的腳步,我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哪怕距離不曾拉遠,仍然沒有半點猶豫。

公子櫻尋求的,大概是一個答案。對碧落賦的責任,對甘檸真壓抑的愛,公子櫻或許永遠在疑問和回答之間徘徊,在徘徊之間尋找出口。就像有時候,我們要靠他人的疑問來驗證自己的本心,公子櫻藉助古松禁制,找到了出口的答案。

我向前走,腳下的地面水浪般延伸,無窮無盡。無論我走多遠,都像是在原地打轉。

庭院是一座縮小了的天地囚籠,道是一把打開鎖的鑰匙。

無顏選擇了徹徹底底的退出。擁有讀心術,看透和厭倦了人心的慾望。所以他寧可沒有這一盤爭鬥無休的人生棋局。收拾黑白,還抱一襟清風,自然就不再有囚籠。無顏的道,更像是一種擺脫。

我腳步不停,方向不改,掠過長老們注視的目光。

就這樣,向外走,一直走下去。不用擔心走不到出口,我的心比囚籠更廣闊。

這就是我的道。不需要超強的力量,因為不停的步伐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不需要疑問和答案,因為始終向前,沒有迂迴的路簡單明了,不需要擺脫。因為我的道從來都是逆水行舟,只進不退!

路長一尺,道高一丈!走下去,總會有一個出口。只要走下去,哪裡都會是出口。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身心倏然臻至一個微妙明透的境地,彷彿掙脫了所有的羈絆,無拘無束,暢遊天地。花木漸漸朦朧,人聲慢慢消寂,庭院彷彿變成了拋在背後的影子,越來越淡,消失無蹤。

前方像被撕開的迷霧,豁然開朗。重重青山綠水,柳屏花障中,一條小路若隱若現,從我腳下遙遙爬向深處。

楚度、公子櫻、無顏站在小路中央,三雙目光齊齊落在我的身上。

「我跟他們打了個賭,賭你能不能在時限前找到出口。」公子櫻嘆了口氣,笑了笑,「誰料這個賭毫無意義。因為我們三個都認為你能成功。」

無顏道:「差點以為我們都料錯了,要白等一場哩。你小子夠愚笨的,竟然用足了六個時辰才僥倖闖出來,本公子等得快睡著了。」

「六個時辰?」我一愣,適才心無旁騖地向外走,渾然不覺時光流逝。只是楚度和公子櫻怎會有閒情逸緻,甘願浪費幾個時辰等我?

「幸虧你運氣不錯,總算在時限前找到了出口。」無顏湊過頭,興緻盎然地問:「說說看,你是怎麼混出來的?」

「最笨,但也是最簡單的辦法。」我拍了拍兩條腿,笑道:「說來還要多謝你的提醒。」

「怎麼謝?靈丹若干,美女法寶數個?」無顏一撇嘴,「你小子太沒誠意,心裡壓根就沒想過道謝。」

「卑鄙的小子,又對我耍讀心術!」我作勢一腳踢向他的屁股,無顏大笑躍起,向後掠去。

臨近菩提院,即將會見北境的真正執掌者,哪怕是楚度、公子櫻也神色儼然,不敢鬆懈。唯有無顏身心放鬆,和從前一樣憊懶,他是真的不在乎。

小路兩側,時而鸞鳳在樹叢中清鳴,時而裊裊煙雲從山腰升騰,環繞的山水像一幅幅古秀清奇的扇面,向我們層層綻開。

路盡頭,一座雄峻奇峰平地拔起,高聳入雲,橫在前方。先前還不曾望見,一眨眼的功夫,眼前便多出了這座萬丈高峰,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更奇異的是,這座山不但與附近的山脈連成一片,還不停地往上攀升,直到遮住天光,與青霄交匯成浩瀚無匹的氣勢。

到後來,完全分不清什麼是山,什麼是天。山天一色,渺渺漫漫。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在山勢驚人的威壓下,我彷彿只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隨時會被粘得粉碎,還生不出任何抗拒的念頭。

好可怕的天地之威!

「菩提院好大的架子。」楚度眉宇間閃過一絲冷冽之色。按理闖過三關,就該順利進入菩提內院。如今在路上橫生枝節,吉祥天不免有些刁難的味道。

公子櫻淡然道:「此山乃周遭所有的地脈靈氣匯聚而化,與上空秘設的法陣形成天地交泰之勢,應是菩提內院的門戶。除非我和楚兄聯手合力,方可毀地滅陣,破門而入。只是——」

他神情躊躇:「此舉過於消耗法力,勢必折損你我二人的銳氣。何況,硬闖未必是良策,反落了下乘,應該還有其它的法子。」

楚度沉吟不語。

我頓時明了兩人患得患失的心情。

這一次蓮華會,骨子裡是一場吉祥天、魔剎天、清虛天的較量,是三方徹底撕破臉、動刀子之前,彼此之間的試探與暗鬥。其他貴賓無足輕重,不過是陪太子讀書,湊個熱鬧罷了,還不夠資格加入這一盤風雲動蕩的北境棋局。

楚度和公子櫻以闖關的姿態,向吉祥天昭示自己的實力,伺機摸一摸對方的虛實。猶如奕棋時,向對方陣地遙遙掛飛一子,以探對方應手。

吉祥天同樣要拿出雄冠北境的力量,震懾住野心勃勃的楚度、公子櫻,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天魔幻洞的奇怖、天梯封印的強大怪物、眼前的天地威壓,甚至包括黃鸝的千里傳影,無一不是威懾楚度、公子櫻的棋招,與對方試探的一手遙相對壘,封壓侵入的通道。

這麼一來,三方最後在菩提內院的會面,才是短兵相接,正面交擊的第一戰。比起楚度、公子櫻一路奔波闖關,勞心勞力,菩提院首座長老以逸待勞,無疑賺了便宜。而絕頂高手相爭,不僅僅取決於法力高下、法術巧妙,精、氣、神的狀態、心理上的微妙差別也會影響戰局,因此公子櫻才會猶豫,是否要硬闖破門。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與菩提院首座長老正式「過招」前,楚度、公子櫻不願多耗精力。

而他們之前之所以在路上等我,說穿了,無非是利用這幾個時晨調養生息,令精氣神臻至最佳巔峰,方便迎戰而已。

「他們不肯開門,我們乾脆在這裡等好了,看誰先忍不住。」我裝作無奈地道,心想,楚度原本就是為了雪恥而來吉祥天,又向來橫行慣了,怎麼能忍受在這裡被困吃憋?最好他們斗得熱火朝天,我熱鬧瞧得不亦樂乎。

沒過多久,楚度冷哼一聲,徑直向前。這也是迫不得已,否則僵持下去,即使到時菩提內院主動打開山門,楚度和公子櫻在氣勢上已輸了一截。

公子櫻稍一猶豫,立刻跟上楚度。兩人並肩走到山峰前的一刻,四周驟然一暗,整片天空都化成了濃重的山影,鋪天蓋地壓下,生出龐大可怖的巨力,壓得人心驚膽戰,汗毛直豎。在我們頭頂上方十丈處,山影停下不動,猶如一把駭人的巨斧垂懸,隨時會凌空斬落。

四人的修為高下立判。楚度、公子櫻身軀巋然挺立,只有袍擺微微抖動。我雖然離得遠,也只能勉強立穩,不住喘著粗氣。無顏面色赤紅,身不由己地向後連退數步,苦笑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我嘿嘿一笑:「你倒是七竅玲瓏心,明白得很。既然知道不能獨善其身,就別辜負了你的大好身手,跟著我轟轟烈烈地干一場。」

「你不會明白的。」無顏默默搖頭,過了一會道:「若有一天,你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我定會全力相助。」

「走投無路?」我大笑,斬釘截鐵地道,「天無絕人之路。」

楚度長嘯一聲,青衫如同風帆鼓起,獵獵作響。公子櫻緩緩抽出一點黛眉刀,一縷清光飄忽不定,忽隱忽現。眼看他們就要強行破門,天空猛然響起渾厚的喝問:「前路險峰擋道,何應?」

我微微一怔,無顏低聲道:「果然是『山門偈問』。看來《野趣幽秘》記載得沒錯。」對我解釋道,「『山門偈問』是菩提院最古老的論道儀式,山門提出關於道的疑問,來客只要作答,山門即會現出通道。以往的蓮華會,菩提院從不曾開啟這個儀式,如今為楚度、公子櫻破例了。」

我訝然道:「你怎麼不早說?」

無顏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野趣幽秘》一書的作者是當年北境赫赫有名的採花大盜,書中內容多是偷香竊玉的私密,說出來,豈不是玷污了我的清名?讓楚度他們虛驚一場,倒也有趣。」

我心頭一熱,無顏是知道我和楚度、公子櫻並不對眼,所以才故意不透露。

「前路險峰擋道,何應?」雄渾的聲音再次響起,彷彿天地的喝問。山影又向下落了數丈,「嘩啦啦」,附近的路面裂開無數道細紋,恐怖強大的氣勢猶如實質,壓得人透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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