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冊 怨淵驚魂 第七章 昔日重現

怒浪排空,驚濤拍岩,我渾身濕透,心悸神搖。絞殺驚慌不安地振動風翼,向上疾飛。但我們飛了多高,海水就上漲多高,迅猛的浪頭像千萬頭奔騰的狂獸,無休止地衝來,風雨的呼嘯凄厲如亡魂,哭天喊地,充斥耳膜。

「怪了,明明是向天上飛的!難不成海反倒在天上面?一定是幻覺!金烏海的海水不是黑色的!」螭在神識里焦躁地叫嚷。

月魂道:「你我生為魂器,怎會有幻覺?」

螭不假思索地回道:「當然是怨淵在搞鬼。」

我急忙運轉神識大法,驀地,腦袋感到一陣劇痛,彷彿魂飛魄散,似有一股龐大無匹的外力在撕扯神識,將它向外狠拽。與此同時,神識內千萬個漩渦急速轉動,向內回拉,十三頭七情六慾怪物紛紛跳動,變化升騰,綻射出耀眼的繽紛異芒。腦海里「嗡」的一聲,幾乎空白,緊接著,那股龐大到近乎恐怖的外力倏然退去了。

我嚇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輕易嘗試神識大法,以免遭到怨淵強烈的反噬。轟然巨響,一連串炸開的海浪將我們高高拋起,又急速墜下。

茫茫暴雨深處,倏然出現了一襲青衣飄飄的身影,又被浪濤遮掩。我趕緊催動絞殺,向青衣人的方向接近。

滾滾波濤中,他的身影時隱時現,正負手立在一葉扁舟上,隨波跌宕。氣度悠然從容,瀟洒之極。

我目瞪口呆,難道是楚度?一個巨浪旋轉著砸過,恰好打得扁舟掉了個頭,青衣人深邃清澈的目光與我不期而遇。楚度!真的是他!我的心一陣狂跳,他還活著!

饒是我和楚度勢不兩立,但此刻在怨淵這樣窮凶極惡的環境里,還是情不自禁地生出同舟共濟的念頭。我以攝魂音秘道術向他呼叫,楚度聞所未聞,目光淡定掠過,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一樣。

我頗感意外,蓄滿攝魂音秘道術的喊聲,楚度不可能聽不見,更何況雙方目光碰觸。深處險地,以楚度的冷靜,理應和我同仇敵愾,再不濟也會說上幾句。

除非他真的看不見我。

或者在他眼中,我只是一個幻象?又或者眼前的楚度只是一個幻象?一時間,我心緒紛亂,疑雲重重,只能催動絞殺不斷向他靠近。

天空猛然炸開震耳欲聾的驚雷,一道藍色的閃電劈過海面,照得四周亮如白晝。楚度的舟尖在白光中閃耀,輕悠滑過高聳的浪峰,直掠而來,與我迎面相撞。

我呆若木雞,眼睜睜地盯著扁舟穿過我的身軀,宛如一縷虛無青煙,向後駛去。整個人彷彿陷入了夢魘,動彈不得。

螭怪叫:「幻象,果然是幻象!」

此時此刻,我的腦海中一遍遍閃現海沁顏日誌里的話:「天啊,魔剎天的妖怪攻佔了脈經海殿?潮水般的妖怪湧入宮殿……女武神一個個浴血倒下……為什麼我無法出手?幻視還是噩夢……或是報應?」

「我明白了。」我像笑,又像在哭,「這不是幻象。」這一切太過荒誕離奇,難以置信,卻又和海沁顏的遭遇異曲同工。

「這是真實的一幕,真實的楚度。只是這一切,原本應該發生在一千年前的亡獄海。」

我喃喃地道:「我們在魔剎天,準確地說,我們親眼目睹了一千年前的魔剎天亡獄海發生特大海嘯時,楚某一人一舟,入海七天七夜,與風浪相抗,領略『平衡』真髓的景象。」

螭和月魂都驚呆了。「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你一定瘋了!」螭大吼,「這是虛假的幻象!」

「沒有什麼不可能。你自己也說過,怨淵是一個超越了我們想像的存在。」我澀聲道,我也不願意相信這樣的猜測,因為這更證明了怨淵神鬼莫測的力量,反襯出自身的渺小和無知。

螭連連甩頭:「楚度怎能連人帶舟徑直穿越你的身體?除非他們是虛幻的影子!」

「我陷入回到鎮邪殿的幻覺時,曾經刻意敲擊井壁,鳴石觸手堅實冰涼,再真實不過——還不一樣是幻象?同樣,我碰觸不到楚度,並不能證明他就是幻象。一切都是相對而言,也許在楚度眼裡,我們才是縹緲虛無的。所以他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的話。」

虛幻的影子不一定假,伸手可觸的東西未必真。我不禁有些惘然,世上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可有絕對的區別?過去的真,也許是來日的假。我眼中的真,也許是他人眼中的假。

而此刻的本心,又何知真假?

「怨淵,你到底是什麼!」我仰天長嘯,密集雨水打濕頭臉。海嘯雷鳴,咆哮的風浪將我的聲音淹沒,巨大的水牆排山倒海般壓下,澎湃激蕩,捲起一片弧形浪幕,遮住了楚度的身影。

波濤陷落、拱起,茫茫風雨中,一人一舟渺無蹤影。

「這裡的確很像亡獄海,北境只有亡獄海的海水是黑色的。」月魂喃喃地道:「林飛,我們真是在一千年前的亡獄海?太不可思議了。」

螭道:「如果這裡是魔剎天,我們豈不是逃出了羅生天的怨淵?趕緊靠岸,順道逛逛一千年前的魔剎天,就當遊覽觀光了。」

「我們只是在怨淵里見到了一千年前的亡獄海。」我抹了一把滿臉的雨水,搖搖頭:「我也說不清楚。但如果我們繼續逗留,甚至深入魔剎天,很可能會就此陷入一個新的幻境,再也出不去。莊周夢蝶,亦真亦假,亦虛亦實,這才是怨淵最可怕的地方。」

「莊周是誰?」螭拍著腦袋叫苦:「我快被你們搞糊塗了。再這麼搞下去,我大概會變成北境第一個發瘋的魂器!」

月魂鄭重其事地道:「老螭說的不是沒有可能。怨淵太過詭異,搞不好我們也會產生幻覺。」

「總之我們不能被困在亡獄海。甘檸真應該已經不在了,以她的神識來不了這裡。當初飛向空中時,她一定被怨淵留在了原地。」我沉吟片刻,果斷一拍絞殺,向深海俯衝下潛,試圖向下尋找出口。

亡獄海深處同樣是驚濤駭浪,波紋迅猛擴散抖動,像一頭劇烈痙攣的巨獸。海床大幅度隆起、開裂。岩石紛紛炸開,在洶湧的波濤中起伏升降。時不時,會出現凹陷的空間,引起一連串瘋狂震蕩。

「轟隆隆」,我運轉兵器甲御術,四肢化作鐵鎚,以龍虎秘道術之力輪番砸向海底,想要將它擊穿出一個缺口。碎石崩濺,層層的岩始終深不見底。足足花了一個多時辰,還是徒勞白費功。

我忽然意識到,這樣盲目打下去,等於陷入了一個真實的幻夢,永遠不會醒,也不會徹底沉睡。

當年的海沁顏,是怎樣從兩億年後,妖怪攻佔脈經海殿的景象中逃脫的呢?我苦苦思索。至少我比海沁顏幸運,她只鱗片羽的日誌讓我擁有了寶貴的經驗。

月魂道:「試試你結合魅舞的神識氣象術。」

我無奈搖頭:「先前施展神識大法時,我被怪力反噬,腦子一片空白,差點失去了意識。」

「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才是你脫困的唯一機會。」

我恍然大悟:「獵物要從陷阱里掙扎出來,獵人自然會阻止。」心裡躊躇不決,一旦失敗,我是否會變成白痴?還是被早已虎視眈眈的龍蝶代替?然而,活活被困在這裡,直到陷入幻境無法自拔,又讓我無法忍受。

「砰」,附近的海床錯位滑裂,一大片堅實的地岩像揉皺的麵糰糾起,翻騰著滾向遠處,被海水擠壓成碎片。

沸騰的波浪,足以裂開最堅固的岩石。拼了!我一咬牙,全力運轉神識氣象八術。

「轟」!拳頭揮出,帶動萬千洶湧奔騰的激浪,挾海嘯天崩地裂之勢,以魅舞「熱愛」之姿,擊出剛猛無濤的轟字訣!

無數碧色的魅繞著我的拳頭飛舞,瑩瑩清輝照亮了幽深的海底。怨淵可怕的力量瘋狂涌至,撕扯我的神識,千萬隻漩渦立刻旋轉相抗。剎時,我腦痛欲炸,一如動蕩崩潰的亡獄海底,被狂濤怒浪撕裂。

魅在海水中翩然起舞,結成奇異的符咒姿態。魅的舞姿過處,水波慢慢凝實,就像透明的氣囊被一點點填充,滔滔波濤漸漸靜止。

此時,我的神識已到了生死懸於一線的地步,被外力不斷扯出。腦海中生出千奇百怪的雜念,衝突交戰,異像紛至沓來,如同火山噴發。忽而,萬千雜念化作一道道濃艷的血漿淌下,痛苦悲怨的嗚咽嘶吼此起彼伏,我恍惚見到,無數血漿從一雙空洞奇詭的眼睛裡流出來。

這是一雙只有在噩夢裡才能見到的眼睛,是最黑暗的深淵,最惡毒的汁,最腐爛的血肉。

它更像是許多雙眼睛重疊的殘影,妖異而詭秘,向外綻出密密麻麻,糾纏蠕動的鮮紅皺紋。瞳孔空空洞洞,似是毫無生氣的墳墓,卻又沉澱了億萬年的怨毒詛咒,暴戾仇恨,濃烈得化不開,流不盡。讓人覺得從這座空墳里,會爬出一隻只冤魂惡鬼,吸血蝕骨,吞噬靈肉。

這雙眼睛一閃即逝,興許,這只是我的幻覺。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了,彷彿泡在慢慢煮沸的溫水裡,有一種近乎虛脫的舒適和放鬆。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該做什麼,甚至漸漸忘記了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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