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冊 笑看生死 第二章 只如初見

一路上,三人都默不做聲,徑直來到簪衣巷。

雨漸漸停了,一輪月牙初上柳梢,水氣淋淋,照得地上的青石板路映出了清晰的樹影。

入口的巷道很窄,很長,彎彎的望不見出口。楚度收起竹傘,彷彿一個探幽的閑客,融入了滿巷的月色。巷子里梧桐挺拔,枝葉鬱郁,一條條支巷向四周延展,曲折交繞,猶如一幅繁密的刺繡。兩邊是黑壓壓的屋牆,牆磚很厚,爬滿墨綠的苔蘚。屋牆高處,向外撐出一扇扇清碧的竹窗,用柳條斜支著,窗口透著絳紅的燭光,裡面傳來織布機的「咣當咣當」聲,依稀有嬌影浮動。

「補天門平日里以織布繡花為生。」瞧見我詫異的神情,拓拔峰解釋道。

「織布可以鍛煉眼力,繡花可以控制手勁。」楚度沉吟道:「補天門的補天秘道術必然講究出手的精確細膩,所謂靜如處之,動若脫兔。一擊不中,飄然遠逝。」

「補天門的美女們怎麼不出來亮亮相啊。」我遺憾地瞪了一眼楚度,都怪楚老妖,害得美女們都躲在閨房裡。細聽美女們的織布聲,有些縈亂,想來是心緒不寧的緣故。

巷道內月光斑駁,彷彿幽深泛光的眼睛。楚度忽然凝目,向巷子深處望去。與此同時,一盞銀色的宮燈在遠方的高樓上亮起,照得樓旁的梧桐樹銀光閃閃,柯葉耀目。

我暗暗叫絕,楚度的這種感應力太厲害了,對方在點燈的一剎那,已被他察覺,知微的境界就是牛啊。

楚度徐徐走向高樓,樓窗的珠簾上,映出了一個高挑婀娜的身影,像是一枝柔美探出的丁香花。

我走到樓門口,剛要跨過門檻進去,一顆冰涼的水珠從梧桐梢上滑落,滴在額角,心突如其來地一跳。

「補天門丁香愁,恭迎楚先生。」高樓里的女子道,聲音纖弱,柔軟,彷彿花瓣輕輕顫動,有暗香襲來。

我心中驀地一陣茫然。霎時,眼前閃出無數模糊的場景,又倏然消失。我情不自禁地走進樓,淡紫色的門扉,淡紫色的樓柱,淡紫色的廳閣……像一卷昔日的舊畫緩緩展開,抖落歲月的蒙蒙塵埃,重新浮現。

一切是那樣熟悉,卻又分明是第一次來到這裡。我有些驚異,有點迷惑,還有一絲絲慌亂,眉心的龍蝶內丹莫名其妙地顫動起來。

真他奶奶的怪了,怎麼一下子心神不定,難道老子中邪了?我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排去腦海中混亂的雜念。

踩著「嘎吱嘎吱」的竹梯,楚度扶梯而上。二樓的窗口,一個紫衣女子手執宮燈,背對我們而立,淺紫色的長髮在月色下迷離,宛如裊裊紫煙。

夜風吹得宮燈晃蕩,光影搖曳,瑩白的珠簾簌簌響動。女子用羅帕捂住嘴,輕輕咳嗽了幾聲。纖長的柳腰似不勝風重,微微顫慄。

楚度看著女子的倩影,道:「丁掌門的身子好像有些不妥,可要擇日再戰?」

「久病之身,楚先生不必掛懷。今日一戰,勢在必行。」丁香愁轉過身,平靜地道:「拓拔掌門安好,還有這一位林飛朋友,你……」

我腦子轟的一聲,看著容顏宛如凄迷煙雨,身姿弱不勝衣的丁香愁,鬼上身一般脫口叫出:「青山不舍雲辭去,閨妾尤盼君歸來。」

「啪」的一聲,丁香愁手上的宮燈掉落在地,一滑而過的燈光,映得她臉色蒼白如霜。

「你,你怎麼會……?」丁香愁吃驚地盯著我,朱唇微微抖索:「一騎風塵,披星戴月,池邊洗劍波光寒。」

我呆若木雞,完全搞不懂剛才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句話,那應該是系思鎮牌樓上的殘聯啊!愣愣地看著丁香愁,我彷彿望見了濛濛細雨,幽深小巷裡,一對並肩佇立的身影,我心頭不禁一震,掠過一絲濃烈的悲傷。

「一騎風塵,披星戴月,池邊洗劍波光寒。幾縷芳魂,嫣紅奼紫,樓上竹花香氣幽。」就像是埋在心深處的一段記憶,憑地冒了出來。我忍不住嘶聲叫道,抱住頭,眉心內丹劇烈跳動,一幅幅破碎的畫面蹦跳出來,在眼前亂晃。

日他奶奶的,活見鬼了!我又驚又駭,用力掐了一把大腿,腦子亂成一鍋粥。

丁香愁踉蹌後退,細腰顫抖得彷彿要折斷,左手攥緊珠簾,顫聲道:「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眼中閃出美麗的異彩,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楚度和拓拔峰驚異地看著我們,我額頭直冒冷汗,龍蝶內丹狂跳不止,像要從眉心硬生生地鑽出來。一個飄渺不定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不停地在說:「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寶劍困匣,胭脂蒙塵。」

我竭力抗拒這個聲音的誘惑,死死咬緊牙關,強守心神,神識大法運轉,清心守篤,冥冥浩浩,萬念化作一念,一念化作無念,終於將奇異的聲音化作煙消雲散。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迎著丁香愁充滿期盼的目光,我毅然道:「鰥夫爬牆,寡婦上床。嘿嘿,我林飛對出的這三幅下聯,丁掌門還滿意嗎?」

丁香愁木然而立,神色空洞。「嘩啦」,手鬆開了珠簾,眼中的神采一下子暗下去,顯然沒有得到她想要的下聯。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繼續胡說八道:「你們簪衣巷不是立下規矩,如果男人答出讓你們滿意的對聯,可以贏得美女嗎?嘻嘻,我林飛的下聯對得不錯吧,夠資格追求補天門的美女嗎?」

「不是他。」丁香愁幽幽低語,凄婉的神情讓我惘然若失。我故作驚嘆:「丁掌門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老子很像你過去的熟人?」轉頭對拓拔峰聳聳肩:「日他奶奶的,北境難道還有一個像我這樣英俊洒脫,聰明勇武的青年才俊嗎?」

拓拔峰莞爾:「除了我之外,絕無僅有。」看了我和丁香愁幾眼,沉聲道:「丁掌門,楚兄已邁入知微之境,你要小心應戰。」點醒丁香愁,大戰在即,不可分神。

丁香愁目光漸漸清明,遙望窗外夜色,輕咳了幾聲:「林公子的對聯讓我思及故人,一時失態,還望公子見諒。」

「好說好說,美女失態,老子失魂。哈哈!說實話,我也覺得和丁美人你似曾相識,前世有緣哩。」我裝出一副色迷迷的嘴臉,心裡重複了一遍「前世有緣」這四個字,猛地醒悟。

「你還用裝色迷迷?本來就是。」神識里,月魂嘀咕了一句。

「有勞楚先生久候了,開始吧。」丁香愁飄然閃出窗外,掠入巷子。臨去時,深深地凝望了我一眼。這凄迷幽涼的一眼,弄得我眉心內丹又跳起來。

楚度立刻跟上,等他落在巷子里時,丁香愁杳然消失,彷彿被濃濃的夜色吞沒了。靜靜地立在巷中,楚度左手兀自拿著竹傘,右掌似動非動,目光熠熠生輝,鏡瞳秘道術延伸向周圍的每一條巷道。

滿巷的織布聲也默默停下來,天地一片寂靜。

「咦?丁美人怎麼不見了?」我避開拓拔峰的灼灼目光,心裡雪亮,就算我和丁香愁再怎麼掩飾,楚度和拓拔峰也一定發現了其中的古怪。

「補天秘道術原本如此,講究的是以暗擊明。」拓拔峰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你不會真和丁香愁有一腿吧?」

「大叔你別取笑我啦,這是我第一次來清虛天!要麼老子在春夢裡和她有過一腿。」心裡陰晴不定,和丁香愁有過一腿的,恐怕是前世的龍蝶啊。聽到我的前兩個下聯,丁香愁驚喜交加,哀怨深情的眼神就像看見了舊情人。而我說這兩個下聯時,如同前世的記憶突然浮現,完全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加上反常的龍蝶內丹,那個奇異響起的聲音,更讓我確定,這兩幅下聯是龍蝶的意識說出來的。

龍蝶沒有死,他一定還活著!他躲在一個幽深的角落,企圖操控我的神智。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背脊上彷彿遊動著一條陰森森的毒蛇。

「你小子有不少秘密。」

「大叔,窺人隱私不是高手作風哦。不過你想知道也不難,把破壞島的其餘五字真訣交出來,我考慮一下。」我隨口道,心裡暗忖,從轉世踏上北境開始,我就走入了龍蝶設下的陷局。龍蝶內丹一定有問題,但我現在還缺不了它。日他奶奶的,頭痛啊。

拓拔峰微微一笑,從懷裡摸出一張破舊的黃紙:「看在閻羅的神通秘道術有了傳人的份上,賞你『卷』字真訣,一盞茶內看完還我。」

我趕緊搶過真訣默背。深巷內,忽地閃出銀色的光芒,宛如一道曲曲折折的流星,射向楚度。

丁香愁依然沒有現身。

楚度斜跨一步,閃過流星勢頭,右掌翩然切下,斬中長長拖曳的尾芒,粲然的銀光被頃刻吸盡。這一招控鶴驅龍秘道術,施展得羚羊掛角,妙到毫巔。楚度同時左肘反向後擊,「轟」,背後的巷牆破開一個大洞,牆後空空如也。

楚度毫不猶豫,穿牆衝過,揮拳再擊破一面巷牆,向巷尾直掠。銀光點點閃爍,巷子盡頭彷彿飛舞出無數只螢火蟲,撲向楚度。後者雙袖拂出,捲起細碎銀點,反甩出去,打得牆上千瘡百孔。楚度緊接著飛起,掠過兩道屋牆,一拳擊向巷角的梧桐樹,強橫無匹的氣勢剎那籠罩了方圓十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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