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浜中三夫的自白信

伊瀨忠隆老師:

我不知該從何寫起。我現在的心情相當複雜,估計寫不出多麼順暢的文字。我想,老師肯定好奇那天我為什麼會突然從現場消失,而且也對我和奈良林社長之間的談話不知所云吧。

當時,奈良林社長——之後還是都寫成奈良林保——稱我是「海野君」,老師聽到後想必心生疑竇。其實,浜中是我的母姓,我父親名叫海野龍夫,就是在北海道網走監獄服刑十二年的宇美辰丸的船長。父親因被控謀殺輪機長白石忠助而度過了十二年的幽閉生活。十年前,父親在故鄉德島逝世。

奈良林保是宇美辰丸的船主。老師似乎認為奈良林是在網走監獄服刑的船長,但實際上,先父才是船長。那艘在紀淡海峽發生兇殺案的船上,奈良林儲藏了觸犯法律的物資,偽裝成高知海產的樣子,其實是戰時的違禁物品。他靠此大發橫財。船從鹽釜出航,卸貨也在鹽釜,然後運往東京銷售。選擇從本州東北運到東京的路線,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父親多次幫奈良林運貨。表面上,船的目的地是高知,實際上卻是九州。通過土佐之外的海域,穿過豐予海峽,到北九州的某地裝貨。貨物包裝得嚴嚴實實,巧妙地偽裝成其他物品,父親很長時間都未察覺。直到多次送貨之後,父親才意識到其中或有玄機。

奈良林收買了輪機長白石忠助作他的幫手。船不大,白石在船上同時兼任事務長。聽聞父親隱隱察覺他的秘密,奈良林慶幸於父親尚且知之甚少,於是心生歹計——殺死輪機長,然後將罪行轉嫁給父親。另一方面,白石輪機長熟悉內情,奈良林必須將其除去,以免自己暴露。

這起罪行發生在紀淡海峽友島外的海域,剛好就在東京135度線上。奈良林很清楚這一點。

殺死輪機長並縱火焚船的,是被奈良林收買的三名船員。案發後,他們到仙台警察署,一致控告船長殺害了輪機長。這些供述都是奈良林事前教他們的,而且奈良林在受到警方訊問時作偽證說,海野船長一直以來就同白石輪機長關係惡劣。

當時正值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時局動蕩不安。警察逮捕了父親,法院也採信了船員的證詞,最終父親蒙冤入獄。父親全力反抗,說出了船主奈良林的秘密。但父親對事實只有模糊膚淺的了解,而奈良林早已將犯罪證據抹除乾淨,法院自然沒有採信父親的話。

父親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成為替罪羊完全是奈良林一手策劃的,反而對手下船員的卑劣行徑痛恨至極。但是,在網走監獄服刑期間,他晝思夜想,考慮到審判時正是奈良林的證詞陷自己於不利境地,他開始將懷疑的矛頭指向奈良林。

昭和二十八年,父親刑滿釋放,戰爭也已結束,但常年在苦寒之地的牢獄生活嚴重損壞了他的健康,讓他形同廢人。父親總在抗辯自己無罪,所以連模範囚犯都沒評上,更別說得到假釋的機會了。父親回家後,不久便鬱鬱而終。臨死前,父親將總算長大成人的我叫到病榻前,傾吐心中的怨恨,囑咐我一定要查明真相,為父報仇。

父親死後,我改姓母姓浜中,從奈良林身邊的人入手,多方打探,終於查到部分真相。我之前告訴老師,自己假裝去鹽釜和網走,實際上是去海上保安廳調查。其實,這一調查早在一年前就完成了。

我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向奈良林復仇。普通的方法太簡單,我打算另謀他策。奈良林憑藉秘密貿易賺取的資本,在戰後大做黑市生意,積累了巨額金錢。他出於愛好創辦了《草枕》雜誌,我在報紙上看到招聘編輯的廣告,便前去應聘。我已改姓浜中,奈良林沒有發覺我是海野船長的兒子。

我也調查了殺害白石輪機長的船員的行蹤,但他們幾乎都死了,只留下兩名遺孤,其中之一就是二宮健一——這點後面再詳細說明——另一名是主編武田健策。他的父親曾幫助奈良林,誣陷我父親是殺害白石輪機長的兇手。因為武田是文學青年,奈良林便在三年前創辦天地社後不久,將武田從別的出版社重金聘請過來,委任他做新雜誌《草枕》的主編。奈良林很少這樣大發慈悲,報恩於故人之子。但武田主編對此渾然不察,心安理得地在奈良林手下工作。

我順利進入《草枕》雜誌當編輯後,就開始籌劃如何讓奈良林和武田主編一點點嗅出那樁案子的味道。與其一下子殺掉他們,不如讓他們知道還有第三者了解他們的秘密,從而陷入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怖之中。

老師您也發現,北緯35度線和穿過紀淡海峽的東經135度線都擁有35這個數字,而且海事相關人員對經緯度十分敏感。於是,我打算在這上面做文章。

帶老師去北緯35度線上的名勝古迹旅行,其實是我的提議。我裝出謙虛的模樣,央求武田主編,對外——尤其是對奈良林社長和伊瀨老師——不要說這是我的主意,而要強調是編輯部全體商定的結果。武田答應了。拋開老師不論,倘若奈良林知道策划出自我手,就會立刻對我生疑。武田是個厚道的人,信守了承諾。第一篇遊記刊登後,奈良林沒有覺察我們去過的地點都在北緯35度線上。但在閱讀第二篇稿子的校樣時,奈良林發現浦島、羽衣傳說都符合「滯留說」,再聯繫木津溫泉山中出土的船板,以及京都嵐山松尾神社的匾額,他漸漸意識到有些不對勁。船板上的「第二海龍丸」明顯故意轉寫自「宇美辰丸」。而去松尾神社捐贈匾額的女子是我的一位女性朋友,目的是讓老師錯以為她就是照千代。

我也有失算的地方,那就是大仁的坂口美真子。我沒想到會突然冒出這麼個計算狂。

我後來才想起,老師說過,坂口美真子第一次去老師家,在即將回去時稱自己要去見一個「重要人物」。這個「重要人物」就是奈良林。在去老師家前四五天,她從《草枕》雜誌的版權頁上發現出版人是奈良林,於是直接寫信詢問。不去找同時出現在版權頁上的編輯局長榎本庄次,直接就給社長寫信,然後去作者家問了同樣的問題,這都不是常人能做出的舉動。奈良林會在雜誌印刷之前閱讀「探尋偏僻之地傳說之旅」的校樣,其實就是由於坂口美真子的這封信。

給奈良林寫信後,坂口美真子從大仁來東京拜訪老師。此前,她多半給天地社打了電話,詢問老師的住所,還說想跟社長通話。社長不是經常來出版社,但接線員受不了她的糾纏,只好將社長家的電話號碼告訴她。這並非我的想像。我後來向出版社的接線員確認,的確有女性打來過類似的電話,而且最後得到了社長家的電話號碼。

奈良林社長與她通過電話後,同她在某家咖啡店裡單獨會面。聽了這位「計算狂」的一番解釋,奈良林這才意識到,在他的雜誌上,有人通過北緯35度線和東經135度線向他發出了無聲的威脅。奈良林與美真子商定,二十四日再見一面。這發生在她第一次來拜訪老師那天。奈良林叮囑坂口美真子絕不能將同自己會面的事說出去,所以她在老師面前沒有提到奈良林社長。在她眼中,社長位高權重,所以稱他是「重要人物」。這一表述與其低下的智力相稱,卻讓老師誤認為那是指她的戀人。無論是誰,聽到女性稱呼某人「重要」,十有八九都會覺得是在說情郎。

不過,說到誤解,奈良林也有。他錯誤地認為,策劃「探尋偏僻之地傳說之旅」的是武田主編。隱藏在這一策劃中的北緯35度線和東經135度線的奧妙,同案發時宇美辰丸的位置有莫大的關係,而白石就是在宇美辰丸上遇害的。

奈良林也為此質問過武田主編。然而,厚道的武田為了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回答說是編輯全體的策劃,最後由他拍板,他為此承擔全部責任。這種說法站不住腳,因為實際上主謀是我。

武田的回答模稜兩可,奈良林認定他就是提出策劃的人。奈良林又進一步追問,武田供出了我的名字,還解釋說,浜中為人謙虛,囑咐過不要說出他的名字。心裡有鬼的奈良林沒再追問,確信這只是武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託詞。

奈良林這樣想是有道理的。武田主編的父親曾幫助奈良林把我父親送入監獄。奈良林斷定,武田從已故的父親那裡得知了秘密,開始暗中恐嚇自己。他決定針鋒相對,威脅武田:如果再輕舉妄動,你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為了殺雞儆猴,坂口美真子成了犧牲品。

奈良林與坂口美真子商定在二十四日晚見面,但他擔心美真子會在見面之前再去拜訪老師,於是在兩三天前委託信用調查機構的人潛伏在老師家附近。二十四日,美真子來老師家拜訪,老師剛好不在。得知這點後,奈良林想必非常高興。美真子來老師家時,我們已經在館山同二宮健一見過面,正在回家的路上。具體地說,是在電車駛入新宿站前不久。假如老師那天見到美真子,她或許會告訴您,自己等會兒要回大仁,但「重要人物」社長奈良林剛好也要去旅行,所以自己會與他同行。一想到這點,我就悔恨不已——如果能乘坐早一班的電車回來就好了。假如坂口美真子告訴奈良林,自己已經見過老師,奈良林說不定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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