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文化大革命」的日子裡 第二節

葉銘漢得知叔父被關後,趕到「黑幫勞改隊」里去看他。見到葉銘漢後,葉企孫責怪他說,你怎麼來了?你不要來看我。不等葉銘漢開口說話,葉企孫就揮手示意讓葉銘漢趕快離去。他是不想讓葉銘漢受到牽連啊!看到侄子消失在夜色之中,葉企孫禁不住仰天長嘆,他多麼希望此刻有人能幫幫他,給他解釋一下這到底是為什麼。

他想到了他的好友陳寅恪和吳宓。他想起他們三人20世紀20年代在哈佛曾經討論過的一個問題。當時陳寅恪就曾說過:不反對共產主義,但也不贊成「俄國式的共產主義」。吳宓和他也有同感。陳寅恪說這話的時候,已經29歲。他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已經形成,並且一生再無變更。他主張思想自由、學術獨立,「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當他出席中央研究院會議受到蔣介石宴請時,曾親見此公,「深覺此人不足為,有負厥職」,故歸來賦詩《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中有「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一句。但是,他同樣不買新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的賬,拒絕出任中科院有關職務。

1957年,67歲初度,陳寅恪詩云:「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斫頭。」1958年,在全國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思想運動中,他受到批判。1961年秋,老友吳宓來穗探望,曾賦詩云:「五羊生見九迴腸,雖住羅浮別有鄉。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鍾君點鬼行將及,湯子拋人轉更忙。為口東坡還自笑,老來事業未荒唐。」吳宓後於日記中記敘說:「寅恪兄雙目全不能見物,在室內摸索,以杖緩步。出外由小彭攙扶而行。面容如昔,發白甚少,惟前頂禿,眉目成八字形。然寅恪兄精神極好,撮要談述十二年來近況……政府雖再三敦請,寅恪兄決計不離開中山大學而入京:以義命自持,堅卧不動,不見來訪之賓客,尤堅決不見任何外國人士,不談政治,不評時事政策,不臧否人物,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於世界,而佛教亦純正,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吳宓與陳寅恪》,吳學昭著,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版)1965年贈蔣天樞文中云:「寅恪以求學之故,奔走東西洋數萬里,終無所成。凡曆數十年,遭逢世界大戰者二,內戰更不勝計,其後失明臏足,棲身嶺表,以奄奄垂死,將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後》一文中曾稱「余少喜臨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

這樣一位剛正不阿、濁世獨清的學者,可以想見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所遭受的重創。因為慘遭批鬥,雙目失明的陳寅恪又添殘疾。即使這樣,也沒能躲過紅衛兵暴風驟雨式的揭批,凌辱備嘗,且被指為「走資派」陶鑄所庇護之「反動學術權威」,橫遭批鬥、抄家,藏書及珍貴文稿被洗劫一空,至1969年10月7日,在廣州中山大學寓所憂憤以終。

而吳宓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這個風流倜儻、博雅淹通的學者終生不改自己的判斷,一直在沉寂中堅持,堅持。吳宓一直堅持到了暮年去廣州探望陳寅恪,仍不「從時俗為轉移」。就在那次會面臨別時,陳寅恪像當年初識吳宓時那樣又一次詩贈吳宓:

贈吳雨僧

問疾寧辭蜀道難,相逢握手淚汍瀾。

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

因緣新舊意誰知,滄海栽桑事已遲。

幸有人間佳耦在,杜蘭香去未移時。

果然是生離死別。1978年1月,吳宓含冤去世。至死,也沒有改變自己的初衷!

相比陳寅恪和吳宓,葉企孫雖然在思想感情上與他們有許多共同點,世界觀和價值觀也幾近相同,但作為一位自然科學家,在處理專業和政治的關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社會的關係上還是不盡相同。或許是社會角色不同的原因,他與目光深邃的陳寅恪相比多了些激情和單純,比儒雅風流的吳宓又多了些穩重和理性。吳宓在留學期間流露出懈怠和悲觀時,葉企孫總是以銳意進取和卧薪嘗膽的精神去影響他,當陳寅恪、吳宓對政治和時局發表看法時,他又是一位傾聽者和學習者。在道德操守的高峰上,他們是凌雲絕頂的3塊奇石,只不過陳寅恪是嶙峋的那一塊,吳宓的那一塊身披綠苔、給人以浪漫的想像,而葉企孫則是貌不驚人卻博得人們的驚讚。用平常心做非常事,成大事情做平凡人,這就是葉企孫一生的做人原則。像他這樣身份的科學家,在抗日戰爭中親率學生去抗日前線,又在日寇的眼皮底下運籌帷幄的,中國能有幾人?在昆明西南聯大時,他身為代理校長,卻情願為學生拍案而起,為烈士扶棺怒斥國民黨歹徒。他一心嚮往光明嚮往進步,對中國共產黨和新中國充滿信任和熱情,他原本對政治一無熱情二無興趣,但為了適應新時代,他努力學習政治,漸漸關心政治和時局,在他的日記中,用相當大的篇幅記錄了新中國的國際形勢、外交和軍事情況。他關心政治,但不參與政治,並主動疏遠政治,這是他與陳寅恪大同小異的地方。陳寅恪明確表示:「我決不反對政權,在宣統三年(1911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見解,再研究學術」,「因此,我提出第一條:『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著作,並不學習政治』」。葉企孫與陳寅恪一樣,求學時就看過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一系列著作。他主張學以致用,而不是形式化、表面化,更不是去趕時髦。他曾問過一個學生,讀過幾部馬列方面的書,學生答只讀過《大眾哲學》。葉企孫說,只讀過一本書怎能進行選擇和判斷?陳寅恪正因為認真學習過馬克思的一系列著作,才作出他一生的選擇:「不反對共產主義,但不贊成俄國式的共產主義。」因為他們知道的有關俄國的東西太多太多,比如斯大林專制主義的建立和形成。

一些學者曾這樣說:「正是從斯大林那裡,希特勒學到了對全體無辜人民進行斬草除根的藝術。我們不能抱著善心去抗擊希特勒對猶太人的暴行,卻同時對600萬蘇聯集中營的難民保持沉默。」同時,作為一位特立獨行的學者,一位有著獨立思想和自由意志的大知識分子,平生最快意的事情大概就是能自由「選擇」了。

據說「知識分子」(intelligentsia)這個詞語是俄國人最早啟用的,當它傳入英國之後,英語中的知識分子(intellectuals)便植入了「疏離者」與「審視者」這樣的詞意。在「知識分子」的誕生地俄羅斯,知識分子的遭遇對後來使用這個名字的群體提供了借鑒和啟示作用。如果你以此為榮,你在使用這個名字時就要承擔它的全部歷史,承擔它的光榮和屈辱,痛苦和責任。你命里註定不會從一而終,你永遠是以疏離者和審視者的身份完成你的一生。這就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的命運。陳寅恪正是以知識分子的身份清醒地進行著自己的選擇,包括選擇自己的生活態度,選擇自己的學術判斷,選擇著自己的自由意志。陳寅恪與葉企孫雖為好友,如一對並蒂蓮花開放在那個時代,但花朵的朝向卻不盡相同。葉企孫的理想是科學救國,而陳寅恪卻是以自由主義為核心展開了自己的人生追求。

自由主義在中國是一株奇異的植物。這是一株剛剛萌芽即遭冰凍霜打的植物。許多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全貌。毛澤東最早施以批判的自由主義,雖然包括11種表現,但就實質來講,所指的也只是這株植物上的部分枝葉,顯然與自由主義的完整面貌相去甚遠。

「自由主義」一詞源於19世紀初西班牙一個政黨的名稱,後來它在西方世界裡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在當下自由主義已是西方社會的一面思想旗幟和主流思想,它不僅是許多人的政治信念,也是一種哲學思潮和社會運動。對政府而言,在社會體制構建和政策取向方面,在達成社會預期目標的考量時,它應是當權者首要考慮的一種思維方法和重要元素。對個人而言,它還是一種生活方式。一個叫斯皮茲的自由主義者也像毛澤東一樣為自由主義者歸納了10條原則,他認為自由主義者必須:(1)尊崇自由甚於其他價值,即使是平等及正義也不例外;(2)尊重「人」而不是尊重「財產」,但是不要忽視財產在促進人類福祉方面的積極作用;(3)勿信任權力,即使權力出自多數亦然;(4)不要相信權威;(5)要寬容;(6)堅信民主政治;(7)尊重真理與理性;(8)承認社會必然發生變遷的事實;(9)勿恥於妥協;(10)最重要的是保持批判精神。這大概就是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由上可知,自由主義的真實面貌,並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歷史視閾下的那種自由主義。儘管這種自由主義的理論是建立在個人主義之上的,但卻不是個人利益至上的個人主義,而是一個中性的指稱,它以個人作為其立論和論證的基點,其他的政治哲學和倫理原則都由此推導出來。有理論家稱此種論證方法為方法論個人主義,也因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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