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特種研究事業 第三節

葉企孫與趙九章的故事

同樣熟悉葉企孫和趙九章的人都會有一個感覺,在葉企孫眾多弟子中,與他脾氣秉性最像的人,大概公推趙九章。這種相像包括他們的命運。「文化大革命」中,趙九章比老師先死,並且屍骨未存。他慘烈的死亡曾極大地刺激了晚年的葉企孫,他一生奉行「寧被拋棄絕不放棄」的信念,而趙九章之死是唯一影響他這一信念的重大事件。

趙九章,浙江省吳興縣人,1907年生於河南開封,清華大學物理系第五級畢業生。趙九章入物理系後深得葉企孫的賞識,他常在學生面前誇獎趙九章的博學多才:不僅精通中醫,且精於書法,在眾多學子中,是難得的領導型人才。1934年,清華留美公費生面向全國招考。趙九章和同學王竹溪躍躍欲試。葉企孫負責留美生專修方向的設置。這一年,他出人意料地減少了物理門的專修名額,增設了一門新的學科——高空氣象學。

「清華留美公費生考試,原為本校特種研究事業之一。」這是梅貽琦先生的話。正是因了這個緣故,身為特種研究事業委員會主席的葉企孫,在招考留美公費生的事業中,可以說一言九鼎。特別是在設置專修學科方向上,梅貽琦給予了他足夠的信任。

歷史就是這樣不可思議,但它卻真切發生過。當時能代表國家選派留學生的僅清華一校,而這件關係國家、民族未來的重大之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實際上是葉企孫獨自把握方向的。但是,葉企孫每次裁定的專業一宣布,不僅能使業內同人折服,還能博得滿堂喝彩。即便是清華以外的科教界,那些目光如炬的大家們,也不能不佩服葉企孫的眼力。因此,每屆留美生的學科宣布,就成了葉企孫的彙報演出,在一次次激情讚賞的掌聲中,人們發現這些睿智選擇的背後是他的遠見卓識和崇高品德。

葉企孫掌舵的清華留美事業,從1933年到1949年,幾乎都是在戰爭狀態下進行的。即便如此,在這十多年中,選送的留美生其優秀率之高,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們從以下這個名單中就可以窺其一斑:

錢學森、張光斗、戴世光、夏鼐、王竹溪、趙九章、殷宏章、龔祖同、顧功敘、黃文熙、張宗燧、楊遵儀、沈同、王岷源、王鐵崖、馬大猷、武遲、孫觀漢、汪德熙、陳耕陶、胡寧、勵潤生、黃培雲、陳梁生、朱寶復、葉玄、屠守鍔、呂保維、梁治明、孟慶基、黃家駟、蔣明謙、張培剛、吳保安、陳新民、何炳棣、李志偉、黎祿生、樊星南、黃杲、王積濤、吳中倫、吳仲華、鍾開萊、楊振寧、李政道、凌寧、方中達、張炳禧、郭曉崗、錢鍾毅、張燮、白家祉、黃茂光、曹建猷、洪朝生、沈申甫、張建侯、夏翔、吳尊爵、朱寶、高振衡、陳光旭、王漠顯,等等。

這些人才大多是國寶級的人物,而學科專業也是五花八門,除了物理學之外,還有化學、冶金、採礦、農林、土木、水利、植物、製藥、醫學、船舶、農具製造、要塞工程、戰車製造、政治、經濟、文學、社會學、歷史學、工商管理等等,許多專業並不是葉企孫所熟悉的,甚至是陌生的,但他卻總是獨具慧眼,在國家需要的關鍵時刻,不失時機地派人填補空白。

葉企孫為什麼有這樣精準的眼光和洞察世界科學發展的預見?我們或許能在一些學者的談話中尋找到答案:

錢偉長:「葉企孫絕對無私,一切為了學生,為了物理系,為了國家,他動員了許多念物理的學生畢業後去搞國家需要的學科,如氣象、地質等,如趙九章等人,這一點是很突出的,不是為了物理而搞物理,而是為國家搞物理。許多人不理解一個國家的科學事業是多方面的,不是一個專業所能搞的。」(《一代師表葉企孫》,第437頁)

錢臨照:「我不是清華校友,也不是葉先生的學生,葉先生所關心和培養的不限於清華,而是全國青年,而且不僅是物理界的,有化學、冶金以及其他許多科學領域。葉先生經常翻閱各國雜誌,一見到有中國人的名字,就要查問:這是哪所學校的?1933年清華招考留美研究生,他問我為什麼不考,又問中央大學的某人為什麼不考,在他的鼓勵下,第二年我參加了留英考試,考試後他問我:應該有某人來考,為什麼沒有來……關於他的品德,我久思之後發現《孟子》上的一句話可以借用描寫: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曝之,太純潔了。」(《一代師表葉企孫》,第430頁)

錢偉長是葉企孫的弟子,而錢臨照卻不是,但他們卻不約而同道出了這段奇蹟背後葉企孫偉大的中國情結。他是一個有大情懷的人,一個有大目標的人,一個具有純凈精神和純潔心靈的人。這樣的人,總在國家最緊要的時刻現身,完成使命後又隱身而去,他們難得青史留名,他們只像基石一樣沉默在共和國大廈的底部,與冰冷的泥土為伴,這幾乎是他們的宿命。

除了愛國情懷和科學預見之外,留美學科設置的精準可能還有一個原因,葉企孫和翁文灝的關係甚好,通過翁文灝的渠道,從而獲得留美生的學科選項,這或許是葉企孫的又一種資源。

而這一次的學科變更,縮減物理門名額新增高空氣象門,倘若細細追尋,我們可以從中看出葉企孫怎樣充當了「上帝之手」,在當時中國的科學地圖上謀略設計,慘淡經營,或拾遺補缺,或調兵遣將,完成了一份無人下達的任務,成就了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儲備科技人才的偉業。

葉企孫自幼迷戀天體星空,這是有據可查的。當年他學成回國後,曾在東南大學有過短暫的任職。在這段時間裡,他結識了我國近代氣象科學的奠基人——竺可楨,兩人成為好友。在竺可楨那裡,葉企孫對氣象科學有了進一步認識。

竺可楨比葉企孫長8歲,1890年3月7日生於浙江紹興東關鎮一個米商之家。1910年,竺可楨以優異成績考取庚款留美生,與胡適、趙元任等人在丹桂飄香時節遠渡重洋,來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國求學深造。在選擇所學專業時,竺可楨想到了故鄉寧紹平原遼闊的田野,想到了父親開開停停的米行,想到了老百姓乾癟的米口袋,於是他便選擇了到美國中部的伊利諾伊大學農學院去學習農業。1913年夏天,竺可楨從伊利諾伊大學畢業,他又選擇了與農業密切相關的氣象學作為繼續深造的專攻方向,這樣,他又考入了哈佛大學地學系研讀氣象專業。竺可楨於1918年完成他的論文《遠東颱風的新分類》並順利通過答辯,獲得了哈佛大學博士學位。

回國後,竺可楨於1920年來到南京高等師範學校任教。1921年,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擴建,改校名為東南大學,在他的倡議下,東南大學設立了我國高校中第一個地學系,並設置了地理、氣象、地質、礦物4個專業,其中氣象專業也是我國大學的第一個氣象專業。

竺可楨與葉企孫相遇是1924年的事情。在此之前,竺可楨總是給葉企孫一個遠遠的背影,當葉企孫還在清華學校上學時,竺可楨已經加入庚款留美生的行列;當葉企孫來到美國哈佛大學時,竺可楨已經畢業回到了國內。但他們終究還是相遇在1924年的東南大學了,因為同是哈佛校友的關係,二人的關係一開始便顯得與眾不同。

但是,真正使雙方互相吸引的還是他們內在的品質。

東南大學校園東側,另闢一處院落,因有蠟梅數株,故稱梅庵。竺可楨在此安營紮寨,他的地學系氣象專業的氣象測候所就坐落此處。測候所購置了當時國際上最先進的儀器設備,並聘請專人負責保管,竺可楨常常在這裡指導學生進行觀測訓練,每周對觀測結果進行分析,撰寫氣候報告,並定期與國內外其他氣象台相互交流。茶餘飯後,這裡又是他會客交友的地方,葉企孫每次造訪,會面的地點多是這裡。

有句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實際上,竺可楨和葉企孫都是不善辭令性格內向的人。兩個木訥寡言的人在一起,要想暢所欲言,是相當不容易的。是什麼因由使這樣兩個人發展出長久的友誼呢?唯一的答案就是共同愛好的吸引,這個愛好就是天文學。

對竺可楨來說,在天文氣象學方面,他更職業,更專業。而葉企孫則更像是一個票友,就像現在的京劇戲迷一樣,雖然沒有受過嚴格的專業訓練,但擋不住其熱愛。

一天,竺可楨和葉企孫談起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說他剛讀完一位歐洲氣象學專家的一篇文章,說歐洲大陸在12世紀初到14世紀初的200年間,天氣比其他各世紀都要冷。這個時間段,正是我國的南宋至元初時期。中國當時的面積和歐洲大陸差不多,氣候狀況也相當複雜,但我們當時的氣候是個什麼樣子呢?

葉企孫覺得竺可楨的問題非常有價值,但若要進行研究,必須要有古代的氣象資料,需要古人的觀測記錄,可是,到哪兒去找這些資料呢?

竺可楨說,即使找遍中國的大小圖書館和檔案館,也難找到南宋時期有關天氣變化的資料。雖然中國是世界上最早觀天測雨的國家,明代時就有測雨器傳到朝鮮的記錄,但由於戰亂頻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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