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熊案」始末 第四節

入冬以來,諸事不順。

在冀中,熊大縝一生中最寒冷的季節來到了。

先是技術研究社的張方出了事故,炸壞了右手。

葉企孫先生曾告誡熊大縝,科學救國不同於社會革命。科學救國形式、運行方式及困難程度,或許比社會革命還要來得複雜和艱苦,它的成功周期似乎比改朝換代所需時日還要漫長。在社會科學的範疇里,一項社會變革的具體目標之成敗正如黃炎培先生所說,其興也勃,其敗也忽,但要真正完成科學救國,沒有百年甚至更長時間的努力是很難的。因此,葉企孫告誡他凡事要謹慎小心,要多考慮困難,要有吃苦準備。因為科學救國不是一句空話,它不僅充滿艱辛,還充滿血淚。

熊大縝現在理解了老師這些話的含意。

張方的手被雷管炸得鮮血淋淋。

冀中軍區的自製雷管是手工裝壓的。因為手工裝壓,雷管的質量就難以保證,有時候便會出現「瞎火」現象,其情狀就像過年時點燃爆竹,有時炮捻燃盡還沒見爆炸。但也有這樣的時候,看似瞎火,實則不然,待人把鞭炮拿在手裡端詳時,不料卻突然爆響,張方在試驗自製雷管時所遇情況就是這樣。

雖然只是幾根斷指,一片血跡,卻在研究社內部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抗日必須面對犧牲,這些掛在嘴邊但內心卻認為很遙遠的口號,一下子以具體可感的方式演繹在眼前,斷指之痛,給知識分子們的情緒以很大的影響。

繼之而來的是汪德熙的離去。

在葉企孫的安排下,輸送到冀中軍區的清華師生是帶著課題的,比如汪德熙和葛庭燧等。該課題完成的時間有長有短,多至一年半載,少至十天半月,倘若完成,便可以繼續學業。汪德熙的課題很明確:製造高級炸藥。在半年時間裡,他相繼製造出氯酸鉀混合炸藥和硝酸銨混合炸藥,自製雷管,還炸毀了敵人的火車頭等等,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種子已經播下」,他的任務完成了。既然課題已經完成,他在冀中的使命也宣告結束,因此,他便提出返校繼續學業。

葛庭燧按期返回了,汪德熙也按期返回了。

但是,汪德熙的離去,卻給供給部帶來不小的震蕩。

此時,供給部的祝懿德也向熊大縝提出申請,想回北平去。祝是清華大學經濟系的畢業生,經熊大縝介紹,來到了冀中,在供給部二處擔任主任職務。我們從祝的專業可以看出他來冀中的目的和汪德熙是不同的。祝去冀中並不是帶著課題的,也沒在葉企孫的計畫之內。熊大縝把他介紹過來,是想和他一起完成或許是永久性的大課題。但是,祝卻因熊大縝不同意他回北平而鬧起情緒來——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供給部下面有三個處,二處的主任姓祝,也是清華大學的學生,學經濟的,是熊部長的同學。一天傍晚,不知怎的,他和熊部長鬧翻了。李廣信和我聽到這消息時,熊部長已經將祝主任關了禁閉。關在老鄉家的碾棚里。

李廣信和我到碾棚去看望,才知道祝主任要回平津,熊部長不答應,越說越僵,最後,熊部長發了火,叫警衛員將祝主任禁閉起來。

在碾棚里,李廣信和我對祝主任進行了勸解。祝主任靠在碾盤上,又流鼻涕,又流眼淚地講述自己的理由,並強調:都是平津來的同學,為什麼熊允許汪懷常(汪德熙)回平津,就不允許他走?對這,我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勸他:有話慢慢和熊商量,不要這樣鬧僵。鬧僵,對誰都不好。由於碾棚門前還有警衛戰士站崗,我們全是用英語講的。過去在研究社內,有時也講一兩句英語,那是順口講的。為了使人家不懂而講英語,這還是頭一次。

「勸慰」只能適可而止。其實,祝主任口頭說的理由,也不一定是他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也可能是:日本兵「掃蕩」日益殘酷,「打游擊」實在太辛苦,他堅持不下去了,想回平津過比較安逸的生活。所以我們當時的「勸慰」也只能文不對題。我們勸慰了祝主任一會兒,就又回到技術研究社的住房休息。(《敵後軍工生活回憶》,張方著,未正式出版)

或許祝想離開冀中的真正原因不是條件艱苦、環境險惡,但即使理由充足,此時的熊大縝也不可能隨便放行了。熊大縝當然不好給祝懿德和張方等人解釋汪德熙回平的真正原因,那樣,會給別人一種印象,原來在冀中軍區內部還有一個清華小圈子,而葉師教學的那一套,比如課題呀項目呀一類的說法,在以武裝鬥爭為主的軍事組織里,這種說辭蒼白而又可笑,他們根本無法理解。軍隊之所以稱之為軍隊,就是它有嚴格的組織紀律、條令規定,有軍規軍法。所謂軍紀嚴明,軍令如山,軍法從事等等,都凸顯著它與眾不同的特質。軍隊不是大車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在這個特殊的軍事組織里,只有服從它的意志,而不能讓它遷就個人的意願。

葉企孫和熊大縝純屬一介書生,他們哪裡了解軍隊的這些特殊性?

等熊大縝到了冀中,才慢慢懂得了軍隊。

汪德熙的離去,雖經他首肯,但對軍隊來講,這是非戰鬥減員,他要負責任的。而祝懿德又橫生枝節,又哭又鬧,有動搖軍心之嫌,身為領導的他,當然知曉這意味著什麼,因此他板起面孔六親不認,將自己的同學關了禁閉。

這些不順心的事,如灰色的雲朵籠罩著他,使他的心情很差很差。

入冬以來,日軍利用冀中失去青紗帳依託的機會,開始了大規模的冬季掃蕩。冀中區的武裝力量為了避免與日軍正面接觸,化整為零,在千里沃野間與敵人兜起了圈子。供給部系後勤機關,是非戰鬥單位,更是與鬼子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經常是三更燈火五更雞,夜夜不得安生,部隊從鐵路東轉到鐵路西,從平原轉到山區,來到保定西的唐縣一帶。

艱苦的鬥爭環境里,熊大縝表現得非常頑強。作為一個指揮員,他經常與同志們搞點苦中作樂的小玩鬧,以調劑緊張鬱悶的情緒——

我們搬到葛公村後,還是門本中(閻裕昌)和我在一起,住在一家老鄉的院子里。還是每天無事可做。在熊部長的倡議下,我們模仿傳奇小說《江湖奇俠傳》中的敘述,買了兩隻雞,摔死,塗上泥巴,架上柴火燒,想做「叫花雞」吃。結果木柴燒完了,雞還是沒有「熟」的意思。只好重新煺去雞毛,改做燉雞。(《敵後軍工生活回憶》)

童心未泯的熊大縝,臉上是不是誇張地抹了一把灶底的煙灰,我們不得而知,但他在1938年冬天裡的笑聲,常常穿過歷史厚重的帷幕,在筆者的耳邊迴響……

就這樣,熊大縝在艱苦的戰鬥中迎來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春天。

1939年4月的一天,冀中軍區鋤奸部突然宣布逮捕熊大縝。

那天,熊大縝正和技術研究社的同志們研究如何自製硫酸的問題。為了實現子彈自給,他們決定製造無煙火藥,而製造無煙火藥,「硫酸製造是基礎工業」。為了製造硫酸,閻裕昌正在忙活燒制玻璃管,因為受熱不均勻,玻璃管子變了形,奇形怪狀地撒滿了一地,幾個人的童心被激發出來,熊大縝拿起一把變形玻璃管,模仿吹小號的樣子,別的人也模仿圓號等樂器滴滴答答演奏起來。正在這時,供給部的王政委出現了,他眉開眼笑地說:熊部長,軍區讓咱倆去開會,說是有重要任務!

他們各自帶了自己的警衛員,連夜趕回了冀中。

所謂的重大任務就是密捕熊大縝。

迎接熊大縝的是腳鐐手銬。

這一切完全沒有預兆。在此之前,熊大縝一直是軍區的正面典型,是知識分子的一面旗幟。他所遇到的是笑臉和掌聲,是贊語和禮遇。但是,他現在成了階下囚,成了冀中區成立以來最大案件的頭號要犯。

也是這個王政委,在逮捕熊大縝之後,又親自對張方等人實施了誘捕——

一天,帶領冀中軍區供給部隊伍「路過」的供給部的王政委,通知我和胡大佛、門本中(閻裕昌)收拾好行李,到張閣庄在晉察冀軍區司令部去報道,接受新的任務。我們就找了個驢子馱著行李,帶著兩個青年學徒,到張閣庄去報道。

到了張閣庄,一位姓羅的科長接待了我們,他見學徒背著「馬步槍」,就和同來的幹部說:「這槍怎麼樣?好使嗎?」伸手就將槍拿到房外去看。隨後就放到別的地方去了。他進來對我們說:「有個問題需要和你們查對一下。你們誰還帶有槍?」我們當時莫名其妙。我說:「我有。」接著我就將衣襟撩開,請羅科長自己將我腰中的手槍拿走。羅科長將我們分開,把我獨自一個人鎖在一家老百姓的空房裡。這使我非常震動。為什麼呢?我坐不住,立不住,不斷打擊房門,要求對我說明。(《敵後軍工生活回憶》)

張方是手負了傷的,對付他不需多大麻煩。而熊大縝就沒有這樣的優待。逮捕前似乎就已定性,有人說他身手矯健,肯定受過國民黨特務的訓練。因此,在逮捕前特意布置了一番,讓幾個有些功夫的戰士藏在門後,待熊大縝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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