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熊案」始末 第一節

1938年春天的一天,在黃浩的安排下,熊大縝身穿白色西服,脖子上圍一條真絲圍巾,從天津坐汽車到達北平,然後搭火車到達保定。長老會的黃浩是個廣東人,他的京腔里夾雜著嶺南音樂的餘韻,有好幾次,熊大縝不得不把他的話有意重複,待弄準確後,心裡頭才算踏實。黃浩的話語是一張暢通無阻的通行證,包括告訴他到達保定城後如何應付日本哨兵的盤查。熊大縝一絲不苟地照著說了一遍,站崗的日本兵嘴裡咕噥了一聲就放他出了城。

城東五里地,有一座土地廟,一棵白楊樹下,有個茶水攤。

對上暗號後,土地廟裡呼啦出來幾個頭戴白肚巾的人,簇擁著他,風似的來到一條河邊。一聲口哨響過,蘆葦深處便閃出一條小船。

這就坐上了船。船向東南划去。

等在船上坐定,風一吹,熊大縝覺得脖子有點涼,扯下圍巾,才知道汗水已經把圍巾浸透了。想想剛才情景,熊大縝覺得像是在演電影,整個過程驚險而又刺激。

撐船的壯漢回頭看看他,笑笑說,穿多了。

熊大縝看看自己一身西裝,驀然覺得似有不妥。在北平城裡和黃長老商議以什麼身份去冀中時,想來想去還是以生意人為宜,若有日本兵盤問,就說向客戶催賬去。而今一看鄉下環境,多是破衣爛衫草舍茅房,這身西服便顯得有些刺眼,想到這裡,熊大縝立馬把上衣脫了下來。

咱們怎麼不走旱路?我看過地圖,若是走旱路,天黑前就能趕到。熊大縝抹把汗問。

那是。這不正挖交通壕嘛,各縣鎮的官路全部挖成壕溝,防止日本鬼子的汽車通行。咱們要是這時候坐上馬車,兩三天也趕不到任丘。撐船的漢子用撐船的竹竿指指岸上說,去年水大,保定一帶溝滿壕平,正好可以當水路。官路地圖上都有顯示,水路可沒有。咱把路毀了,日本鬼子的汽車就開不進來,水路他們又摸不著門道。你盡可放心,我建議你抓緊時間小睡一覺,等你到了軍區,可沒有時間睡覺了。

船工很健談,一問,方知是天津衛船廠的工人。天津淪陷後,他回到老家,跟呂正操打老日。他現在的身份是情報員兼交通員,剛才廟裡那幾個都是他手下的人。

熊大縝果然有了困意。仰頭看看藍天白雲,兩耳灌滿風聲水聲,想想自己如今以一條魚的姿態游進了冀中,煞是可笑。這些感受與見聞是清華園裡難以經見的。臨行前,葉先生叮囑了許多交通上的注意事項,竟一條也沒用上。可見,這裡是另外一個世界。他想著,眼皮便沉了下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等到他醒來時,已是星月朗朗。

船在一個村子前靠了岸。兩個人摸著黑往村子裡走,船工幫他拿著行李,說前面就是樓堤村。小路曲曲彎彎,莊稼已經半人多高,雖說是四月天,曬了一天的田野卻往上蒸騰著暑氣,僅僅一里多路的光景,熊大縝已是滿身大汗了。

剛到村口,在一團幽暗中,突然傳出一聲吆喝:站住!幹什麼的!

緊接著是拉槍栓的聲音。

船工鼻子哼了一聲,沖黑影喊道:鐵蛋,恁大嗓門幹什麼?快來接我一把!

一前一後跑過來兩個小夥子,手裡都拎著槍。

那個叫鐵蛋的小夥子接過船工手裡的行李,嘿嘿笑道:嚇唬你呢,軍區的人都在老憨家等你們哩!

這一行人就七拐八拐來到一家有門有臉的莊戶人家,叫鐵蛋的小夥子拍拍門上的鐵環,就聽見院子里傳出咚咚的腳步聲。一個身背盒子槍的八路軍戰士開開門,把他們迎了進去。

屋裡煤油燈下,冀中軍區二分區參謀長張珍等人急忙圍上來,拉著熊大縝的手熱情地問長問短。

張珍身穿草木灰染的粗布軍衣,赤腳穿著草鞋。他打量著熊大縝說:老家在哪兒?怕不是莊戶出身吧?

熊大縝笑笑:老家在江西,從小在上海長大。

噢,從小生活在大城市。你能吃苦嗎?

熊大縝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張珍的反差。一個是西裝革履,一個是粗衣草鞋;一個是白面書生,一個是鬍鬚叢生。他立即脫下西裝,扯下領帶說:你能穿粗衣我也能穿,你能吃小米南瓜我也能吃!

你的身體咋樣?這裡是游擊區,三天兩頭轉移,條件艱苦,缺醫少葯,身體有病可不行。

熊大縝聽張珍說到身體,兩眼放光:你別看我瘦,我可是清華大學的運動健將。短跑百米速度能達到12秒5,清華大學足球隊前鋒,參加京津高校足球比賽三次獲得冠軍。怎麼樣?這樣的身體參加革命沒有問題吧?

張珍聽他這樣一說,高興地走過去捏捏熊大縝的胳膊說:你還別說,肌肉鼓鼓的。好,幹革命不僅要知識,還要有一副好身體,你的專業情況我早就清楚了,這兩天我就把你的情況彙報給軍區,很快就會給你分配工作的!

沒幾天,冀中軍區政治部任命熊大縝為軍區印刷所所長。

到了冀中,熊大縝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大正。

葉企孫得到熊大縝的準確消息已是一個月後的事情。

一天,一個叫劉維的人來到天津清華同學會,把一封信交給了葉企孫。僅看信封,葉企孫就激動起來——這是熊大縝的字體!上邊龍飛鳳舞地寫著「葉企孫先生親啟」。

信封里實際上只是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幾行小字:「茲是劉維先生,請接洽,詳情容劉面敘。大正。」

劉維體形壯碩,外表看頗像勞工,哪想此人也是學生出身。因為熊大縝的緣故,葉企孫待他如親如友,非常隆重地款待了他一番。劉維是個乖巧之人,他看出了熊大縝在這個教授心目中的地位,在介紹熊大縝的情況時,便著意說了許多。他說熊大縝初到冀中被任命為印刷所所長,很快就把老舊的印刷機械進行了修復和改造。為了宣傳抗日,他請來當地搞木刻年畫的畫工刻畫日本鬼子燒殺搶掠和我八路軍英勇殺敵的內容,把印刷品貼到了保定城裡頭,引起了日寇極大的恐慌。軍區領導對熊大縝的工作能力十分欣賞,特別是呂正操司令非常喜歡熊大縝,經常找他聊天談話,對他十分信任。這不,他當所長才剛兩三個月,就又被任命為軍區供給部的部長,這可是比所長大好幾級的官呢,如果是一般人,從所長到部長,得幹個十年八年才能熬上來。

葉企孫很高興學生的長進。但他並不希望學生當什麼官,參加什麼黨,這在他心目中並不重要。他認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學生們以科學救國為宗旨,以科技知識為武器,在冀中軍區這個大課堂實踐自己的理想和追求。這是熊大縝事件突發後給他帶來的重要的思想收穫。過去他和一些專家學者都有成見,認為學業未成就去投身戰爭,是在重複莫斯萊的悲劇。但是,熊大縝的投身冀中,使他修正了自己的觀點,那就是,對一個知識者來說,學成與否只是相對的。莫斯萊的悲劇固然要盡量避免,但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作為英國人的莫斯萊死在土耳其加利波利半島,科學界痛失才俊,認為是一個重大教訓,但是,要是戰火燒到英倫三島,莫斯萊戰死在家門口會怎樣呢?現在熊大縝實際上就在回答這個問題,那就是,面對殺到家門口的侵略者,有時應該嘗試一下超常規的極端方式,那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把敵人趕回老家去!所謂不惜一切代價,當然包括喋血和犧牲,包括夭折和毀滅。在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即使不計血本不講代價也是值得的,也是有意義的!

葉企孫的思想變化使他能夠換一種眼光看待自己滯津期間的工作。

劉維介紹完此行的主要目的後,一個新的任務擺在了葉企孫面前。

劉維說:熊大縝任軍區供給部部長一職,其使命有三。一、供給部即後勤部,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此職有軍需之意,凡穿衣吃飯,餉銀籌放,皆屬其管。二、武器裝備、軍火供給也屬其職。冀中軍區正在迅速擴大,但軍火武器的供給主要靠其屬內的兵工廠。兵工廠僅能製造普通槍支彈藥和手榴彈及燃燒彈。三、供給部設有研究社,為兵工技術、軍火製造及通信專業等等提供科學支持。綜合這三方面的情況,熊部長特意讓我找您尋求支援,請您想方設法為軍區找來急需的物資設備,物色一批科技人才……

熊大縝走後,葉企孫不止一次找來河北省的地圖認真查看,想像冀中軍區的生活戰鬥情形,但他總是想像不出它的真切輪廓。現在,在劉維的敘述中,冀中軍區以立體方式呈現了出來,自己的學生就活躍在這個活動的圖畫之中,並且成為一個部分的主角。技術研究社,僅從名稱看,就像是清華大學理學院的一個分屬機構。這使他更有一種親近感和職責感。沿著這個思路往下走,技術研究社面對的課題則是怎樣製造出殺傷力強大的武器和彈藥,而它涉及的學科無非是物理和化學以及機械製造等等,仔細想想,這些項目竟和自己所教授的專業那麼貼近。想得久了,他甚至有天意造化的感覺。在清華大學眾多教授學者中,為什麼偏偏是他滯留天津,眾多學生中,為什麼偏偏是熊大縝去了冀中?看來這一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