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刻刻不忘救國 第四節

春節後的一天,憋了許久的熊大縝把要去冀中的打算說給了葉企孫。

葉企孫已然康復,蒼白的面容已開始泛紅。正是午後小憩時,他斜躺在床上,翻看著學生們弄來的各地報紙。

聽熊大縝這麼一說,他翻身坐起,放下報紙,趿拉著鞋走到端坐在茶几後的熊大縝面前。

你說的是真的嗎?

熊大縝點點頭。

看見學生一臉凝重,葉企孫知道他所言非虛了。

這些天,葉企孫就覺得熊大縝有些異樣。他外出的次數越來越多,在辦事處待的時間越來越少,他眼睛裡還傳達出欲言又止的意味。而這些表現,在葉企孫心裡則像電光石火一樣倏然閃過,卻並沒有往深處想。他偶爾會有感覺,認為熊大縝風華正盛,許是有妙齡少女追慕弄出點風花雪月的故事吧。哪料想,意外之事竟以如此方式襲來。

葉企孫頹然坐回,兩手撐住床沿,眼睛盯著地板,許久沒有言聲。

室內一時陷入沉寂。

熊大縝知道老師的態度。這些年來,葉師對他不僅是良師益友,在情感世界裡,還如同父子。葉師一直教導他在物理科學的道路上要一直往前走,不要往兩邊看,右邊是權力,左邊是金錢,伸手可得,卻令人沉淪。在他的心目中,唯有科學才能救國,這是他堅定不移的信念。記得自己在葉師指導下,運用紅外光技術進行夜間拍攝獲得成功後,葉師興奮地對他說,這種技術在世界上也是先進的,如果把它應用在我們的軍事偵察測繪等方面,對國防力量則是很大的加強。目前這種研究以德國為先,希望你去德國留學,學成歸國後,我相信你會成為這個領域的奠基者……如今,老師的話猶在耳邊迴響,但自己卻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老師,我該怎麼說服您呢?

熊大縝就說了種種理由。

葉企孫也不插話,靜靜地聽著學生的話,就像聽一場論文答辯。對於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的中國知識分子,熊大縝選擇的道路猶如一道最難解的論題。這道題在風雨如磐的舊中國,葉企孫進行了n次選擇,他自認為都答對了。但是今天,他卻為難了。

若干年後,當他身陷囹圄,在回憶當初熊大縝決意跟共產黨走武裝抗日道路那段情景時,他如實地寫出了自己當初躊躇莫展的心情:

1938年春節後,有一天,熊突然告吾,他已決定要到冀中去,幫助那裡的人民武裝抗日,那裡需要科技人員幫助,是一位姓黃的(住北京西單附近某教會學校)介紹他去的;吾是不贊成他去的,但因事關抗日,吾無法極力阻止,也沒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止他。幾天後,他動身了。吾只送他到同學會門口,沒有看到帶路的人。(《中國科技的基石》,第563-564頁)

「吾是不贊成他去的」,這就是當時葉企孫的真實態度。

但是,熊大縝的選擇題委實太難了,葉企孫一時也很難判斷出它是否有正確答案。如果他不滯留天津,或許不會遇到這樣的難題。或許命運看他經歷委實太過順暢,故意生出這樣的波瀾讓他承受。總之,1938年3月的某一天里,葉企孫這個孩童時期就能推演算數九章的人,經歷了他一生最難演算的一道題目,演算這道題讓他以後的人生結結實實挨了一記無法躲閃的重拳。

1937年4月14日,清華大學評議會第127次會議議決,批准葉企孫在國內休假。這就是說,該年是他的輪休年。按照計畫,他可以帶助手在國內休假或搞科研。即使是七七事變爆發,似乎也沒有擋住他的學術腳步。據錢偉長等人回憶,在日本人已經侵佔北平之後,葉企孫在使館區六國飯店居住的時候,仍在指導學生搞課題研究。8月底,他從北平撤出,準備帶熊大縝南下休假,只因天津以南鐵路交通中斷,又加上他突患傷寒,只得滯留天津。大病初癒之後,不料又得了嚴重的膀胱炎,只得從原來的李大夫醫院移住清華同學會。造化弄人,葉企孫是一步步走到他人生的沼澤地的,似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牽引著他的決定。

在詢問了熊大縝若干問題之後,思索許久,葉企孫決計同意愛徒前往冀中。但是,即使是在熊大縝走後許久,葉企孫的內心風暴仍然難以平息:「熊到冀中去後,約十餘天,我神思鬱郁,心思茫然,每日只能靜坐室中,讀寫英文小說,自求鎮定下來。」(《中國科技的基石》,第564頁)

有史料證明,因熊大縝引出的這個故事,後來竟演繹成一幕動人的科技抗日救國的壯舉。而葉企孫竟成了這支學生軍的實際負責者和組織者。

在熊大縝提出去冀中後,心思縝密的葉企孫開始關注冀中,開始關注共產黨和八路軍,開始關注抗戰局勢。這些關注的結果,使他對當時的冀中乃至河北及周邊地區的抗日情況了如指掌,他曾在1939年1月1日出版的《今日評論》里介紹該地區的抗戰情況——河北省沿鐵路的城市,約一年以前,已經被敵軍完全侵佔了,不近鐵路的內地區域,雖有時受日軍的短期蹂躪,在這一年內,卻是在逐漸組織起來,到現在可算是已具規模。河北省內有三個區域,一個可稱為冀西區,它包括平漢路以西的山地,阜平是這個區的政治及軍事中心,也就是第八軍所組織的冀察綏邊區政府的所在地,邊區政府約在去年年底成立。冀西區擁有西通五台的路線,形勢非常險要。今年十月內阜平曾一度被敵軍侵入,但在十月底左右又被吾軍克複了。

第二個內地區域可稱為冀中區。它的領土在平漢路以東津浦路以西,平津路以南,滄石路線以北,約二十五個縣。這個區域的領袖呂正操將軍原是萬福麟部下的一個團長。萬氏率領他的部屬總退卻時,這位將軍沒有退,仍舊帶了他的部下與敵人周旋於冀中平原。幾個月後,他的原部下只剩了五六百人,但那時敵人已疲乏了,不得不退出冀中,於是呂將軍得了機會,將冀中區域重新組織起來,那裡原有張萌梧所訓練的民團,就應召出來,組成抗日部隊。又加以民眾訓練,於是抗日實力益增。結果是冀中區的現有部隊已到約十萬人之數。冀中區政治組織的完成約在今年二三月間。至約六月底時,呂將軍受命為第八路軍第三縱隊司令官。至九月底時,中央所任命的河北省新主席鹿鍾麟方到冀中。鹿主席帶到冀中的部隊聽說約有一萬餘人。作者於十月初離開平津,以後的情形還沒有知道。九月底左右作者曾聽說鹿主席希望呂氏到冀東去發展。換句話說,就是希望呂氏讓出他所艱苦創造出來的局面。大約到十月底左右呂氏還沒有照這個意思去辦。鹿氏是中央任命的主席,他的意思是應當尊重的,但太不考慮到實在情形的辦法,恐怕在事上頭難以實行。已成的政治局面,鹿主席終得予以現實的考慮。在全國抗戰時期,須得容忍不同的政治思想及組織。凡是確在做抗戰工作的人,大家都應鼓勵他們,支持他們。(《河北省內的抗戰情況》,唐士(葉企孫化名)著,《今日評論》1939年1月1日)

葉企孫原本對政治不感興趣,對中國各黨派情況也少有研究。以他學人的基本政治常識,在那個時期,他對國民政府在抗日戰爭中擔當的主角身份還是無從懷疑的,但是,熊大縝去冀中的突發事件,引發了他對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冀中軍區的關注,同時,也因為他的一批學生的介入,使他原本的某些理念得到了修正。從這篇文章中就可以看出葉企孫的某些微妙的變化。

葉企孫身上的變化具有很強的代表性。當時的中國,正是風雲激蕩的整合與重組期。一切的變化都源於七七事變,源於日本帝國主義全面發動的侵華戰爭。七七事變之後的第二天,中國共產黨即向全國發出通電,號召實行全民族抗戰。7月15日,中共中央向國民黨提出國共合作宣言。8月1日,中共中央號召紅軍和游擊隊,在保證黨的絕對領導的前提下,同就近的國民黨駐軍或政府進行談判,改變番號或編製,取得合法地位後即赴前線抗日。對於中國共產黨的愛國行動,國民黨兩個月後才作出回應。9月22日,國民黨在全國各大媒體發表《中國共產黨為公布國共合作宣言》,蔣介石發表公開談話,承認了共產黨的合法地位。國共兩黨從此實現第二次合作,形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為了實行全面抗戰,共產黨是年8月在陝北洛川縣馮家村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會議提出了《抗日救國十大綱領》,闡明了中國共產黨全面抗戰的主張,決定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武裝在敵後開展獨立自主的游擊戰爭。根據會議精神,中共中央下令新改編的八路軍迅速向華北敵後挺進,廣泛開展游擊戰爭。呂正操的冀中抗日武裝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發展起來的。中國學人多是不問時事不入黨派的人,他們對於黨派紛爭的事情少有過問,因此,對於共產黨及其武裝的情況鮮有所知,正因如此,他們在潛意識裡認為只有國民黨政府才能擔負起抗日救國的大任。葉企孫本來也是這樣認為的。然而,由於熊大縝引起的突發事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當他相對深入了解和觀察一些時日後,原有的認識和看法便漸漸改變,其中,包括思想感情的改變。我們從他這篇文章里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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