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刻刻不忘救國 第三節

七七事變後的兩個多月里,葉企孫、吳宓、熊大縝等都搬出了清華,葉企孫、熊大縝住進了歐美同學會,吳宓住在其姑媽家,陳寅恪也在城中為其父辦理喪事,張奚若、湯用彤、趙元任等諸多教授也都在城中,於是清華大學就在天津設立了臨時辦事處,以支應師生南下和負責保管清華校產,辦事處由葉企孫主持,周培源、熊大縝協助。

誰知這個時候,葉企孫卻得了一場大病。

從《吳宓日記》里可以得知,搬出清華後的若干天,吳宓、葉企孫幾個人經常在一起。到8月中旬,吳宓先是「喉痛」,到了月底,也就是8月27日,吳宓在日記里記述道:「夜2:00即醒,病矣。自是平均約二小時,腹瀉一次,發寒。」這是典型的傷寒病症。

而葉企孫得的正是傷寒。

吳宓的病到9月初才好,而葉企孫9月初到了天津,不幾天就病倒了,這一病,竟病了兩個月,嚴重到曾危及生命的地步。關於葉企孫得病的信息,在《吳宓日記》里均有記載,比如9月12日:「……又悉葉企孫在天津住state hotel race-course rd(英租界,維多利亞路191a,第3號套房)。在津患病甚重。」到了10月26日,亦有「見葉企孫,病已大愈,惟須休養」的字樣。

清華南遷長沙,其前期工作系葉企孫所完成,他是籌建委員會主任,一應事務均是他張羅定奪。待分校建好,他又負責殿後,任務是將散落在京津地區的清華師生有組織地轉送到南方,因為秋季開學日期已過,梅校長三番五次催促,這邊葉企孫自然心急如焚,或許是操勞過度,或許是因吳宓傳染,等到了天津,待鑼鼓傢伙備好,正要開張,他卻一下子病倒了。葉企孫身體原本不錯,也頗懂養生之道,平時不得病,但這樣的人,一旦被病魔擊倒,往往比常有病的人厲害得多。

即使得了重病,葉企孫仍念念不忘「轉送」工作。吳宓就是他的轉送任務之一。

戰爭來了,吳宓原本厭世的思想上又增加了一層悲涼。想想一介書生,遭際國難,卻沒有報效國家的實際本領。他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婚姻不幸,愛情不幸,事業不幸。在諸種不幸中最不幸的還是愛情。他對愛情的希冀是那樣強烈,為了追求真正的愛情,他拋棄了正常的家庭和婚姻,追來追去,竟是鏡中花水中月,剩下的是憔悴的心和枯槁的身。感情的世界行將崩潰,現實世界的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國家危亡的劇痛也因此而麻木許多。吳宓決計不再南下,他要留下來,看看能不能挽救一場無望的愛情,對那個學生輩的女友「k」發動一下最後的攻勢,不成功則自殺。他知道留下來意味著苟且偷生,但他的隱忍是為了愛,如果無愛,他寧可死。一個將死之人,還遑論愛國乎!

因此,他曾在日記里賦詩一首:

奉酬陳柱尊題《吳宓詩集》,依韻

北都又失好山河,隔歲吟酬涕淚多。

巢覆更愁天欲壓,身存未許口能歌。

眼前危境同騎虎,夢裡韶華悔擲梭。

志事亭林難學步,梅村才薄耐予何。

對於老朋友的內心世界,葉企孫一向是有所洞察的。吳宓如此,也並非一日所致,對此,葉企孫是心知肚明的,不然,他也不會把吳宓引為知己。知道吳宓決計留京,終日以拍乒乓球為戲,寄情粉黛之間,頹廢失落,發展下去前途堪危,葉企孫決心動員他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去長沙執教,在國家危難之時承擔起教育者的責任。

此時葉企孫每日腹瀉數次,高燒不退,發如亂草,眼窩深陷,從外貌看已經失形。熊大縝趁葉師不注意時拍了一張照片,極其清晰地傳達了當時葉企孫重病情形。

正是在病得最厲害的時候,葉企孫拖著病體給老友寫信,勸其愛惜自己,以免被日本人所用。此時日本人已經對北平的各界名流發動「親善共榮」的懷柔攻勢,或邀其入伙,或迫其就範,齊白石、梅蘭芳、周作人、陳寅恪等都收到了各樣的邀請。要想保持名節,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陳寅恪就遇到了日本人「函邀赴宴於使館」的事情,於是陳、吳商量,「倘若後日人徑來逼迫,為全節概而免禍累,則寅恪與宓等,亦各不得不微服去此他適矣」。(《吳宓日記》1936-1938卷,第219頁)文人不比藝術家,齊白石可以休筆拒絕,梅蘭芳可以蓄鬚明志,而文人則不然,即使斷手,或可口述,即使不寫,或可模仿,因此陳、吳「不得不微服去此他適矣」。葉企孫希望老朋友把目光放遠一些,多投身社會,心情或可改變一些。他希望吳宓儘快來津,和他共同赴湘。

葉企孫的信似乎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陳寅恪是贊成吳宓在北平讀書一年的,吳宓留北平的理由是「讀書」,陳寅恪自然信以為真,而唯有葉企孫心裡明晰,吳宓留北平多半是為感情所困,倘若依照這種狀態發展下去,吳宓將會非常危險。他不是在感情的泥淖里溺斃,就將被沉重的精神負擔壓垮。

因此他不僅親自去函,還三番五次託人傳口信,囑其一定來津面談。

吳宓終於被說動,是年11月7日,他同陳寅恪、湯用彤、賀麟等人相繼來津,並於三天后坐船踏上南去之路。

葉企孫、熊大縝並未和吳宓一起走。原因一是葉企孫的身體尚未康復,二是清華大學的校產事宜尚未完結,三是還有不少滯留京津的師生尚未安排。

日本人佔領北平之後,清華園裡駐進了日本軍隊。昔日中國的皇家學府,存放中國五千年文明魂魄的地方,被日軍的馬隊踐踏著,凌辱著。教職員工的宿舍住進了日本兵,荷聲藤影里閃動著慰安婦的朱唇,柳浪鶯啼間不再是琅琅書聲而是菊與刀。原來的體育館,現在成了馬廄,刺鼻的馬尿和糞便的臊臭味充斥著整個體育館。荷槍實彈的日本兵肆無忌憚地在清華園裡橫衝直撞,驅趕著清華園內的中國人。許多守校的校工在保護校產時被日本人驅趕、毒打,甚至殺害。

物理系實驗室技師閻裕昌就被日本兵打傷了雙腿。

物理系的家當在整個清華大學來說是最多的,在搬遷過程中,由於處於戰爭狀態,加上學校已經放假,人手不夠,全部任務就落在閻裕昌身上。

清華大學的校產大體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流動資金,一部分是固定資產。資金該提取的提取,提取不成日後再作計議;而固定資產卻大部分都是硬體設備,比如校內的樓堂館所、實驗室、體育場等等,這些東西是帶不走的。葉企孫給留守人員下令,房子可以留下,房內的東西要悉數處理,能帶走的全部帶走,不能帶走的就秘密轉移,或藏或移,都要有所交代。葉企孫的指令很有些「堅壁清野」的意思,其宗旨就是不能給日本人留下,不能讓日本人破壞,因為這些都是清華人的心血。

在諸多系裡,物理系的儀器設備最多,最全,最好。這些都是葉企孫任內慘淡經營的,每台儀器設備上似乎都有他的掌紋和氣息。

因此,物理系的轉運工作比別的系更繁重。

但葉企孫偏偏不擔心物理系,因為物理系有閻裕昌。

閻裕昌原是一工友,葉企孫看他心靈手巧,破格提拔他成了技師。在實驗室里,葉企孫當著諸多同學的面稱其為「老師」,這一稱謂從王淦昌先生的第一屆開始,便一直延續下來。

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閻裕昌由工人被提拔為幹部,全賴葉企孫的提攜。因此,在閻裕昌的內心深處,葉先生對他恩同再造,不僅如此,葉先生對他及其全家還有著再生之德。閻裕昌被提拔為技師不久,積勞成疾,患了當時稱之為絕症的「癆病」,就是現在所說的肺結核。在那個年代,但凡得了這個病,大多只能在家等死。危急時刻,還是葉企孫先生一句話,讓閻裕昌住進了校醫院,葉企孫還自己出資包下了所有花銷。肺結核人稱「富貴病」,貧窮人家是得不起這個病的。在外人眼裡,這是個無底洞,多少錢都無法填滿且聽不到回聲。閻氏系清貧之家,子女又多,平常生計堪憂,哪有多餘的錢財看病?但葉企孫義無反顧,傾其所有保全了閻裕昌的性命,又在閻裕昌休養的數年中,承擔了他所有的生活費用。

禍不單行,閻裕昌在家休養時又將癆病傳染給了大兒子閻魁元。這時還是葉企孫先生站出來,使閻裕昌燃起了生活的希望。葉企孫給父子二人訂了雙份牛奶,並經常送來雞蛋、魚肉等營養品,直到父子二人康復。

閻裕昌性格木訥,不愛說話,但內心卻是古道熱腸之人。葉企孫對他閻家恩重如山,他卻很少在葉先生面前流露言謝的話語。但在家庭內部,葉企孫卻是他們閻家頂禮膜拜的神,閻裕昌經常教育自己的孩子,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葉先生對他們閻家的大恩大德他永世不能忘懷。在清華園,只要葉先生說一句話,他閻裕昌隨時都會為他獻出生命!

有這樣的情誼在,葉企孫當然欣慰。

閻裕昌率領著系裡的工友張瑞清等人,日夜苦戰,終於在日本人進來之前將大部分設備妥善安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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