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助推專家治校 第一節

1930年5月20日晚上,清華園裡突然喧鬧起來,大禮堂里走出的學生們呼喊著口號,在搖曳的燈光中呈現出剪影的效果來。自此,驅逐羅家倫的活動拉開了序幕。兩天後,羅家倫宣布辭職。

清華園一時出現了巨大的真空。

自周詒春後,清華園裡的長校之爭就以愈演愈烈的方式引人注目。水木清華,清人殷兆鐮形容它「檻外山光歷春夏秋冬萬千變幻都非凡境,窗中雲影任東西南北去來澹蕩洵是仙居」,這樣一個詩意的所在,如果深入它的內部,也可說它同樣是中國社會的縮影。這之前,清華園陸續有過官僚政客黨人治校,那麼,長校者能不能真正出現專家學者的身影呢?

葉企孫為此不遺餘力地奮爭著。

早在1927年,還是曹雲祥長校時,葉企孫就主張去曹助梅,由梅貽琦長校——

11月8日星期二

晴。上課如恆。上午9-10唐得源來。又楊汝金來。而葉企孫函招,乃於11-12往其宅中相見。葉主不助曹,而推梅為校長,以梁為董事長。姑靜待之。(《吳宓日記》1925-1927卷,第432頁)

在清華園,葉企孫大概是第一個也是最早推舉梅貽琦長校的。但彼時葉企孫人微言輕,他的這聲呼喊似乎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倘若沒有《吳宓日記》記載,這道最早的痕迹幾乎不為人知。

清華早期,據說覬覦清華校長寶座者大有人在。世人曾約略分之為北大派、南開派、東南派、外交部派、教育部派、北洋派、直隸派、清華派等等,等曹雲祥去後,諸多派系裡除少了北洋直隸外交派外,國民黨欲控制清華的力度加大,各高校想染指清華的慾望也在增加,即使清華園少壯派里,也因為出身不同而代表著不同的利益。

錢端升被人稱之為「北大派」。雖然他曾是清華生,卻不如葉企孫那樣正宗,他是插班生,且留美回國後第一任職單位是北大而非清華,因此他帶有濃厚的北大味道:「錢端升是北大在清華的一顆種子,唯此時尚未發芽。」(《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第79頁)錢端升力主胡適來清華長校,他曾向胡適說:「我們決不能讓郭(秉文)來,想來想去,最妥當的辦法是勞你的駕。」他向胡適表示,倘若能來,他可充當內應,擊鼓為號:「我們的人數不多,但亦有三分潛勢力。你儘管開刀整頓,我們一起人一定竭力地幫助。」但是,胡適卻在他的信上眉批道:「我願意考慮你的提議,卻十分不願意你去設法宣傳。」胡適是願意來清華長校的。但他不想擊鼓為號,不想通過私下運作的手段入主清華,他想堂而皇之「明媒正娶」式地來到清華,可惜曹雲祥此次沒有走成,胡適入主清華的事情也就耽擱下來。

朱君毅、楊光弼被人稱之為「南開派」。楊光弼因是土生土長的天津人,對南開出身的人總是懷有深深的鄉情;而朱君毅卻是浙江人,也沒有在南開學習工作的經歷,大概是其與張彭春私交甚好,走動較多,故被人稱之為「南開派」。「南開派」在清華初期是「外交部派」的一張牌,因南方的黃炎培、陶行知、郭秉文都對清華充滿興趣。陶行知曾以「梁達」筆名,在其主編的《新教育》雜誌上攻訐清華,說在外交部管轄下,清華幾無成就可言。他發動全國教育界的領袖人物集體為清華號脈,然後開出藥方,來管理清華。陶行知甚至利用到清華開會的機會,在學生中進行演講,指出清華何以屢屢揖讓南開,主要原因是外交部一些官僚想以此來消弭「東南大學集團」的聲音。但是,朱、楊等人並沒有太大的作為,不管是「驅張運動」時還是排擠梅貽琦時,均無多少建樹。

而陳寅恪曾力推梁啟超長校。

梁啟超早在曹雲祥第一次辭職時就已表示願意出任清華校長。《吳宓日記》中曾有3次類似表述:

1925年11月23日星期一

晚,赴庄宅。又偕張訪梁任公、王文顯,梁願任校長,王謂此事全繫於外部當局之意思雲。

1925年11月24日星期二

晚8-9得柬招,謁梁任公。梁甚願就校長,詢校中內情甚悉,但擬以余紹宋任機要主任。又雲此事如決辦,宜得仲述同意。又雲,胡適可聘來研究院云云……

1925年12月16日星期三

5-6以梁任公招,往。談校長問題。梁願出任校長,以(一)維持現狀,(二)不改政策(出洋等),(三)尊重張仲述地位,為方針。宓擬即以調人自居勸逼張仲述加入,一致推戴梁任公……

1927年歲末,當清華園再次出現校長問題時,陳寅恪主張梁啟超長校:「晚7-8,訪陳寅恪,談校事,寅恪力主梁任公長校,遠勝於曹;並謂他日可望設編譯部,以宓總其事雲。宓則堅抱悲觀,恐梁來而黨徒遍布,趨奉者成群。而我輩之有一定宗旨及身份者,仍不能受知於當局耳……」(《吳宓日記》1925-1927卷,第430頁)

或許是洞悉了梁啟超欲長校的內心,曹雲祥表現出了不甚情願的態度。曹本人並非純粹的官僚,但也非真正的學者。辦學非名師不成,因此,他聘請了名重一時的梁啟超,又破格聘用了陳寅恪。但是,此一時彼一時,當梁啟超表現出對長校懷有超常的熱情之後,他的另外的特質就顯露出來。中國官場的陋習之一就是以術馭人。術者之患在僭越,凡是伸手要者統統給予懲戒。曹雲祥請你梁啟超是來教書的,不是讓你覬覦校長寶座的。我當得不耐煩了,可以予人,這叫賞賜,你無端伸手,這叫僭越,該打!這或許就是當時曹梁之爭的深層原因。從另一個角度分析,曹雲祥不同意梁接手的理由似乎是深諳教學規律的結果。梁是著名學者、名流、名士,但梁的社會活動委實太多,他的心思能否全用在辦學上?另外,他的身體欠佳,常年生病,能否應付大學繁忙的政務?須知辦大學非昔日辦私塾,僅靠名氣就能撐得門面,內中有許多切實瑣碎的工作需要做,而曹雲祥的這些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的。吳宓實際上也對梁啟超能否當好校長存有顧慮。由此看來,曹雲祥反對梁啟超長校,在清華園內並不是孤掌難鳴。

或許是以上因由,當外交部再次改組清華董事會時,曹、梁二人都有些圖窮匕見的意思,用吳宓的話說就是「曹、梁相鬥之局,愈益暴露」。因外交部規定,校長由董事互選,而梁啟超當時在董事會排序是為首位。但梁啟超卻在改組會前宣稱:「除了校長決不擔任外,董事一職,以歷史關係,總不能恝然也。」他的宣誓在曹雲祥這裡引起更大的猜疑。曹分析,梁對清華校長一職是勢在必得,而今突然放出風來,怕是欲擒故縱之計。既如此,不如借故把梁逐出董事會,讓他徹底斷了長校的念想。於是授意朱君毅布局,在梁啟超任職的研究院尋找到一個叫王省的新生上書評議會,說梁長期病假,誤人子弟,又上書外交部,說「院中教員曠職,請求易人」。曹雲祥故意將此函油印寄給梁啟超,以激其自動辭職。梁果然大怒,決計拂袖而去。不料研究院學生自發組織起來,到外交部為梁申訴挽留,並且要求撤換校長。

曹雲祥玩火自焚。

1927年歲末,他向外交部提出辭呈。

曹梁之爭,其結果是兩敗俱傷,「操既去職,梁亦不得長校」。

曹之後,繼任者一個個真如你方唱罷我登場,悠忽閃過。

到了羅家倫任上,清華始成為真正的國立大學。但羅身後的政治背景,使他很難與學人通力合作。吳宓就說,羅並不信任梅貽琦、葉企孫等人,他因此也不必趨前,以採取觀望態度云云。

羅家倫雖說「不知有所謂學校派別」,但在任上,還是倚重北大出身的教授。比如他任用楊振聲取代梅貽琦教務長職,用馮友蘭任文學院院長等等,儘管也是一時之選,但清華人仍不免側目。儘管他也尊重接受評議會的地位,但另一方面,又用《國立清華大學條例》來限制它,制約它。他雖然宣稱「我個人在黨內不參加任何派別」,但誰都清楚,若沒有國民黨的背景,僅憑羅家倫一己努力,無論如何不會30出頭就來清華園長校。他文史不如當時的梁任公、陳寅恪,數理不如葉企孫、熊慶來,哲學研究上比不過金岳霖,以他的資質,能在清華大學當上一名貨真價實的教授足矣。正因如此,在清華園裡,他的黨人意識和主張學術獨立、思想自由的清華傳統發生了深刻的對抗。每所學校,不管大小與否,只要數十年上百年延續下來,都會形成自己特有的傳統。傳統是一種氣味,是用來區別族群的一種東西;它同時又是一種習慣,一種思維方法日積月累後所形成的定式;它更是一種審美觀念和一種價值判斷。凡屬傳統,都和歷史有關,你可以改變當下,很難改變歷史。自國民黨始,就著手對清華的傳統進行改造,儘管有其合理部分,卻因主旨在馴服,因此收效甚微。羅家倫用「黨國新儀」,對清華實施「紀律化、軍事化、學術化、廉潔化」的「四化」改造(也有說是「廉潔化、學術化、平民化、紀律化」),結果卻遭到清華學生的普遍反感。馮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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