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點燃火種照耀中國 第三節

薩本棟和薩本鐵弟兄倆環立在葉企孫兩旁,背景是葉企孫的住宅,北院七號。這是一張以人為主的合影,北院七號僅見局部的玻璃窗和一簇夾竹桃。在薩本棟的右側依次是金岳霖、施嘉煬、陳岱孫,其左是蕭蘧。薩本鐵的左側是周培源。大多西服革履,個個英姿勃勃。照片攝於1929年左右。這張生活照由於質量極佳而復活了一組極具個性的人物,他們像當年竹林七賢優遊山野那樣,個個表情生動,舉手投足俱見精神。

筆者把目光聚焦在薩本棟身上。

薩本棟一身藍色西裝,白色襯衣,灰色馬夾,繪有幾何圖案的領帶,馬夾第一個紐扣上掛著老式懷錶的銀鏈。皮鞋鋥亮,背頭梳得一絲不苟,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特別注意細節的人。與眾不同的是,別人都看著前方,唯有他看著下方,謙和的臉上堆滿笑意。

這是筆者所見到的薩本棟本人最清晰的一張照片,同時也清晰地傳達出這個歷史人物獨特的個人信息。

薩本棟是福建閩侯人,比葉企孫小4歲。1921年從清華學校畢業,1922年留學美國,先後在斯坦福大學及伍斯特工業學院學習電機工程和物理學,1927年獲理學博士學位。學成後,先在美國一家電機公司做了一年研究工作,第二年秋天接受葉企孫的邀聘,來到清華大學物理系。

相對於別的老師,薩本棟更適合在三尺講台上過日月。由於在北方歷練日久,他的客家話已經消融在北方語調之中,在並不妨礙交流的情況下,有時還是一層很好的裝飾。他善於言辭,表達生動,加上基礎厚實,話題總像江水滔滔,不管學生在教室的哪個方位,薩本棟的知識流都會連綿不斷浩蕩而來,一直到大河小河溝滿渠平,全部覆蓋。他喜歡上課,喜歡書寫板書,喜歡身上沾上薄薄一層雪白的粉筆屑,喜歡提問學生,喜歡給學生在課堂上設置懸疑,然後又一層層把它打開,創造出一個突兀的驚奇,喜歡大聲說話,底氣十足,飽滿而又熱情。他的喜歡和他的職業選擇有關,和他的人生信念有關,同時也和葉企孫對他的看重和倚重有關。

在經過一些「喜歡」的時日之後,葉企孫卻找他談話,批評了他。

談話的具體細節已無從考證,但核心要點卻被清華人口傳下來,這就是建議他壓縮上課時間,多出一些科研成果。因為對才華橫溢的他來說,在課桌前的過多耽溺是對國家的浪費。中國當時需要教育,但更需要科研突破,需要尖端科學,需要在科研領域發出中國的聲音。而薩本棟是清華園中最具創造潛質的人,葉企孫不想讓他平分兵力,從而丟失對國家來說最重要的東西。

為了讓薩本棟有更多的時間去搞科研,葉企孫承擔起他的部分課程,給他減負,使薩本棟從一地雞毛的瑣碎中走出來,回到實驗室里。

薩本棟聽從了葉企孫的話,並且很快確立了自己的學術地位。

葉企孫在回顧薩本棟在清華大學物理系這段日子時曾這樣寫道:

薩先生回國後的工作,可以分為三個時期來敘述。第一個時期是從1928年秋到1937年夏。在這九年中他擔任清華大學物理學教授,他曾經講授過的主要課程是大學普通物理、電磁學和無線電原理。他講授普通物理時,準備充分,聲音洪亮,儘力於做表演,考試多而嚴,平時給予學生充分的發問機會。根據他的教授經驗,他寫了一部《普通物理學》(上下冊,商務印書館1933年出版),又寫了一部《普通物理實驗》(商務印書館1935年出版),這兩部書在國內甚為通行,內中有15篇是在這個時期寫的。他研究了兩類問題,第一類是雙矢量(dyadic)方法解決電路問題(10篇),第二類是關於各種真空管的性質和效能(4篇)。1935年薩本棟先生利用了休假的機會,到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電機工程學系去講學,所講的材料就是第一類問題。以後他又彙集了關於第一類問題的研究成果,加以系統化,用英文寫成了一本專著,1939年在美國出版。薩先生在第一個時期的工作中樹立了他的學術地位;他在師生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在清華物理學系創造了值得紀念的功績。他離開了清華以後,對於這個大學的重要事件,常在關心著,一直到他臨終的時候。(《薩本棟先生事略》,《物理學報》1950年第7卷第5期,第301頁)

1937年,在葉企孫的支持下,「羽毛已豐」的薩本棟孔雀東南飛,去廈門大學擔任校長一職。薩本棟長校7年,把清華大學的學術風氣帶到那裡,把廈門大學辦成了一所世人矚目的名牌大學。葉企孫對他這一時期的工作這樣評價道:

1937年6月南京政府任命薩本棟先生為國立廈門大學校長。他對於教學及研究的熱忱與成就無疑地使當時的教育部決定了這個最適當的人選。在七七事變發生後的第五天,他離開了北平,去就他的新職。他的第二個時期(1937年夏至1945年夏)就緊張開始了。他擔任廈門大學校長八年,實際在校七年,剛剛遇到了一個很困難的並且在遷徙中的時期,他為廈大盡了十二分的力,解決了許多困難,設法聘請到幾位好教師。但是廈大的教師還是不夠的,因此他需要自己擔任一班一年級的微積分。因為教本缺乏,他還編了一種微積分講義,以後他拿講義整理成了一本書,這就是商務印書館在1948年所出版的《實用微積分》。薩先生對於廈大真是做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以致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健康。在抗戰期中廈大雖沒有大量發展,卻有了重要的改進,樹立了良好的校風。1949年秋天薩先生的骨灰歸葬在廈大的校址內,在他所用盡心力的地方永留紀念,這是最適當不過的。(《薩本棟先生事略》,第301頁)

薩本棟的第三個時期是在重慶度過的。1945年初夏,薩本棟去美國講學之後沒有回廈門,而是先到了重慶。此時,葉企孫尚在中央研究院任總幹事,兩位老朋友相聚在山色空濛的重慶,不知是二人有過商議還是巧合,就在這段時間,葉企孫辭去了總幹事的職務,接替他職務的正是薩本棟。在葉企孫寫的《薩本棟先生事略》一文中,關於這一點,葉企孫只說:「當時在重慶的中央研究院剛要選聘一位總幹事,院內院外的科學家都認為薩先生是一位很合適的人選,他就應允了中研院的聘請而開始了他的第三個時期的工作。」以葉企孫的縝密和嚴謹,把中央研究院總幹事這樣事關重大的職務接力般傳遞到舊雨故交手上,顯然不是偶然的。多年之後,在馮友蘭的一份「揭發」材料中,也從側面證明了這一切當是葉努力的結果。

薩本棟剛上任,就遇到了一件大事。

薩本棟所遇到的大事是以極其平淡的方式開端的。

一天,薩本棟接到國防部一位部門長官的電話,此公大概系福建人氏,聽說中央研究院新來的總幹事是剛卸任的廈門大學校長,不免動了桑梓之念,便主動打電話來「拜」碼頭。薩本棟本身也是極熱情之人,兩人相談甚歡。寒暄期間,談起戰爭形勢,該長官不經意透露出一條消息,說是美國最近要有震驚世界的殺傷性武器出現,演習的地點在美國比基尼島附近的海域。美國已給同盟國英法蘇中四國發了邀請函,但國防部研究後,認為美方此舉實屬炫耀,對戰爭並無多大裨益,對中方似也沒有實際意義,故不準備派員觀賞。

薩本棟一聽猶如電擊一般,所謂殺傷性武器,是不是傳說中的原子彈?

他剛在美國逗留數月,雖然對美國的「曼哈頓計畫」難知其詳,但作為一位物理科學家,他對美德等國都在研製原子彈的情況是心裡有數的。從葉企孫托施士元向居里夫人買鐳開始,這粒火種就在物理系每個老師的心頭燃燒起來。施士元也是薩本棟的學生。雖說薩本棟到物理系任教時施士元已臨近畢業,但師生之間的往來從未間斷。他知道施士元的學生吳健雄此時正在美國很神秘地參與一項保密性極強的研究工作,在美國參加同學會為他舉行的歡迎會上,有關原子彈的種種可能性是與會人員談論的主要話題,自然有人不斷提起吳健雄。因為美國報紙曾這樣報道:「在一個進行原子彈撞擊科學研究的實驗室中,一位嬌小的中國女孩和美國一些最高水準的科學家並肩工作。」報道上還描述這位年輕而漂亮的中國女孩在眾多大物理學家面前講述原子彈核分裂的新近發展時,在黑板上推演公式時是「由後往前倒著寫出的」,令人拍案稱奇。薩本棟在美國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吳健雄,但知道有中國人在參與這件事情,而且這個年輕的中國女孩竟是自己學生的學生,不禁心中溢滿了成就感。吳健雄的事例證明,倘有條件,我們中國人已經有能力來「談原論核」了。

因此,這個在官方看來不起眼的信息,在薩本棟這裡卻是振聾發聵。他立即給國防部打報告,申請派員跟蹤美國將要在太平洋海域進行的新武器「爆炸實驗」。消息果然得到證實,美國要在一個月後進行原子彈爆炸實驗,具體時間是1945年6月30日。

薩本棟在申請派員的報告上,寫的是核物理專家趙忠堯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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