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點燃火種照耀中國 第一節

1927年冬天的晚些時候,曹雲祥終於不支,向外交部遞交了自己的辭呈。導致他難以為繼的事件緣起,竟和葉企孫有關。

這是一件歷史「遺存」。針對清華當時的現狀,學校宣布舊制課程不變,從1926年起,仍分為高等科3年和大學一年級,各生除和以前一樣強調英文必修和中國歷史選修之外,大一和高三學生可以到大學部各系去選修課程,念完大一後一律赴美留學,至1929年停辦為止。改制之後,一些舊制學生擔心結業時出國受阻,便要求提前放洋。改制是由新當選的教務長梅貽琦和少壯派為主的評議會、教授會提出的。這無疑是事關清華同時也事關國家的一項改革,當然會在清華園裡掀起波瀾。

清華初建時,世人統稱之為「貴族學校」,之所以有此稱謂,也並非空穴來風。到了袁世凱時期,甚至有《項城袁氏親支子孫游美暨入清華學校簡章》出台,更是創下權貴侵校的惡例。之後黎元洪、馮國璋也擬袁氏故事,讓其子弟免試入學,後被留美生和在校學生反對,不得已才求其次,要求「黎馮子弟請求自費免考入學」。據說黎元洪為拉攏清華人,還專門搞了一次主題遊園活動,「1922年10月9日(星期一)邀請清華同學325人和教職員眷20餘人到『中海』和『南海』二處參加他的總統遊園會」。(《清華周刊》,第255期,1922年10月21日,《新聞》第17-18頁)

由此可見,清華確有貴族氣。那些紈絝子弟入學更是靡費國家錢財,給清華招來負面影響。因此,此種現象當在亟須革除之例,這也是清華改革派對此下手的原因。舊制學生染此風氣者比新制學生比重要大許多。而改革呼聲和追求民主、自由的風潮一天緊似一天,他們突然擔心學校會把他們掃地出門,由於關涉個人利益,他們也搞起學生運動來,一些人上下一串聯,左右一活動,便在清華園裡生成出一股勢力來。更讓這些人備受鼓舞的是曹雲祥校長暗中表示支持,同意這批學生提前放洋,而評議會的教授們則表示反對,於是風生青之末,一場波瀾由此發動開來。

吳宓先生在1927年7月13日的日記里記述了這件事的緣起——

陰。雨。上午閱書。下午,寢息。

葉企孫招往,談校中各事。

大學部學生曾炳鈞、傅舉豐來見。旋陳銓來談。本校留美預備部(舊制)高三高二班密謀今年提前游美,已將成功。而大學部學生則群起而反對,必欲阻尼其事。兩方各欲藉教職員以為重,高三高二級則請嚴守局外中立,勿加干涉。大學部則請加入反對之舉。宓等處此兩難。甚矣,學校風潮之多,而平安之日少也……

從日記上看,吳宓初時對此事並不怎麼看重,雙方學生互找老師尋求支持,吳宓只覺勢同騎牆,頗感中立之難。而葉企孫則旗幟鮮明,不要說有大學部學生支持,就是勢單力孤,也要傾力改革。因為放洋問題事關國家民族前途命運,在他心目中是天大的事體。因此他的態度就會明朗一些,行動就會果斷一些,言語就會激烈一些。本來一向儒雅溫良的他竟一反常態,把清華園內想提前放洋學生的視線一下子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我們從以下的敘述中就會看到當時事態有多麼嚴重——

1927年7月16日中午,梅貽琦在西長安街長安春菜館宴請少壯派們,席間談起「清華近日爭鬧之事,已登載各報。風潮恐不可免」。於是諸友「謂宜表示態度,以免同流合污及袖手旁觀、但保飯碗之嫌」。大家推舉吳宓當場草擬一份《宣言》如下:

此次本校留美預備部高三高二級學生,未屆畢業期限,竟欲提前出洋。此種辦法,實屬有違校章,且挪用巨額基金,妨礙全校發展。某等對此舉,極不贊成。除向當局陳說,力圖取消此案外,特此宣言。

北京清華學校教授趙元任、陳寅恪、李濟(講師)、梅貽琦、吳宓、唐鉞、葉企孫等同啟。

諸位教授擬完《宣言》,覺得還應該多些教授支持,便讓吳宓將宣言稿帶回學校,再聯絡聯絡。

吳宓日記中透露,第二天,他又特意找到葉企孫商量此事。葉企孫認為所出宣言書,不僅僅是個態度,更重要的是要達成目的。如果按前所議,只在京津報界發表一紙聲明完事,似對目前局勢無所裨益,不如先將宣言書密示校長,令其更改態度,站在教授會和評議會一邊,回頭再做提前出洋學生的工作,使學潮歸於平息。吳宓同意葉的意見。二人又結伴來到趙元任先生寓所,正好昨天一干人都在,清一色都是少壯派,於是吳宓便把剛才相商的意見說與大家。吳宓說,這有些像古人兵諫之法,迫使校長接受城下之盟,取消提前放洋之事。

陳寅恪此時已從國外回來就任,他反對這種中國式的曲里拐彎兒策略。他說,不要找許多人簽字湊熱鬧,也不要去找校長逼其就範,這是個大是大非問題,只找三四鐵意反對者登報表明態度就是,不可中庸,不可敷衍。他讓吳宓將宣言拿出來,補上更加激烈的措辭。這個名震中外的大學問家此時親自干起刀筆吏的事,研墨展紙,在宣言書上圈圈點點,又加上諸多文字,然後又逐句念給大家。

但是,眾人商議後,還是覺得葉企孫的意見比較可行,「後卒議定(一)由宓即發快函與《大公報》,暫勿登載昨發之《宣言》。(二)由評議會催請校長回校,質詢詳情,並商請取消此案」。

清華改制之後,校里的最高權力機構由原來的校務會移交到了評議會手中。評議會成員由教授會成員推選。所謂教授會,顧名思義,凡是清華園內的教授均是教授會成員。清華改制後的第一次教授會1926年4月19日晚上8時至12時在科學館212教室舉行,全體會員60人,到會者47人,出席率78%,曹雲祥為主席。會上有兩個重要議題,一是選舉教務長,二是選舉評議會成員。這次會議上,梅貽琦以33票當選為教務長。而評議會則選出7人為評議員:「第二次選舉結果為陳通夫(達)君40票,孟憲承君37票,戴志騫君33票,楊夢賚(光弼)君32票,吳雨僧(宓)君32票,趙元任君27票,陳福田君24票,麻倫君20票,錢端升君19票,葉企孫君16票,陸詠沂君16票,王力山君14票,虞謹庸君13票,朱匯臣君9票。票數最多之前七人為陳通夫(達)君、孟憲承君,戴志騫君、楊夢賚(光弼)君、吳雨僧(宓)君、趙元任君、陳福田君,當選為評議員。」

葉企孫此時僅得16票,還不是評議會成員。從這次選舉結果可以看出,當時他在清華仍屬「人微言輕」輩,雖然已嶄露頭角,但一個僅僅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雖已是教授和系主任,但人氣還並不太旺,名望也並不太高。

但是,這個連評議會成員也不是的人,為什麼竟會成為提前出洋學潮中的一線人物,備受大家關注呢?

1927年7月17日晚8點30分至11點,學校於後工字廳召開教授談話會。曹雲祥參加了會議。會上,曹雲祥第一次面對清華少壯派諸多質問而「言多支吾矛盾」。他是一個能言善辯之人,從國內到國際,屢屢在辯場多有斬獲,但現在竟語屈辭窮百口莫辯,足見其心虛理短。「尤以其出洋經費,兩級提前一二年,連治裝經費及川資,只須四十二萬元便足。而其向外部呈請之款,則多至一百二十萬元。」教授中多是留洋歸國者,熟詳個中關節,有人立即把其中的謬誤矛盾處詳列出來,曹雲祥窘迫至極,「無辭自解,詭雲計算錯誤」。

正在這時,會場上出現了一個意外情況。

不知是事先預謀還是偶然發生,意欲提前出洋的學生竟三三兩兩出現在會場內,主持者幾番請其退場,然卻愈演愈烈,眼看大有包圍會場之勢。在這樣的情勢下,一些不願惹火上身的人開始語辭閃爍,騎牆之人趨多,曹雲祥的尷尬頓時消解,他做出為學生請命的姿態,詞雄語健,竟引來圍觀學生的感激涕零之聲。

會上的逆轉之勢誰也沒有想到。如果任其下去,教授會就會先期作出決斷,將提前出洋的議題決定下來。

吳宓憤怒至極,見狀不由連提抗議。但他是詩人本色,言語雖烈卻虛無縹緲,難以擊中要害。曹雲祥幾個噱頭下來,使吳宓露出破綻,本來一腔正義,卻引來一片噓聲。形勢似乎對曹雲祥更加有利。

就在這時,葉企孫站了出來。

葉企孫平時話語不多,加上有些口吃,因此很少在公眾場合發表意見。他的突然出現,吃驚的不是曹雲祥,而是熟悉他的少壯派朋友們。

葉企孫的聲音不高,帶有南方軟語的底色,在一片嘈雜的背景中,幾乎讓人聽不清楚。曹雲祥看見葉企孫的嘴在動,但場內的嘈雜聲一點也沒止息的意思,心裡立時就平靜下來。與一個口吃的人在這樣的場合過招,他曹雲祥捂上半邊嘴都能贏,於是緊張的神經一下子落了下來。他像是個局外人似的打趣道:

「葉先生,您說的是什麼?」

「我說的是,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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