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荷初露時節 第四節

梅貽琦的劍譜就是「教授治校」。

「教授治校」,應該算是上個世紀中國教育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

「教授治校」公認的創始者是蔡元培。1912年10月24日,任教育部長的蔡元培頒布了《大學令》22條,其中明文規定,大學設評議會和各科教授會,審議全校各科教學和其他重要事件。蔡氏的貢獻就在於用法令政策的形式將教授的主體作用凸顯出來,使之更加貼近教學規律。後來,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才有機會在實踐中推行這一主張。1920年,北大設立評議會、行政會議和教授會議等組織。評議會負責立法,行政會議負責行政,教授會議負責學術,均採取民主議事。三會成員多由各科學長(系主任)和各科教授組成,參與校內重大校務活動,審議各系課程和學術評定等等。但北大的「教授治校」因蔡元培的離去而擱淺,它的貢獻是為中國教育史奠定了一個偉大的開端,一個劃時代的創舉。

然而,「教授治校」的真正集大成者是清華大學。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用平靜而客觀的心態去追尋清華大學「教授治校」發展的歷史軌跡,我們會驚奇地發現:將這一粒火種引入清華的人卻是曹雲祥。

曹雲祥是1922年4月來到清華的。較之以往的長校者,他初始是以改革家的面目亮相的。和前任金邦正的保守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剛入校,就接受師生建議,成立「調查委員會」,在清華園作了一次相當廣泛而又深入的調查,並根據調查得來的意見逐項落實,頗得廣大師生激贊。他先組織了一個「協作委員會」,專司討論全校應興應革事務,委員會成員包括華人教員代表、職員代表、美國教員代表、中文部代表和學生會代表等,在這個協作委員會裡,教師的份額佔有很大的比重,因此「教授治校」的熱情曾一度點燃。

繼北大之後,「教授治校」在南開大學率先得到響應,張伯苓也搞了評議會,將「教授治校」的精神援引其間。緊接著就是清華,曹雲祥的「協作委員會」,就是「教授治校」精神的火星,而且這顆火星飽滿而富有能量,它一旦被點燃,就無法被熄滅。

事實上,這顆火星有些燙手。在某些時候,它還變成了燙手的山芋。

或許是長校者的敏感,當張伯苓發現評議會有尾大不掉之感時,很機巧地將教授的人數縮減,而使別的人員激增,這樣這顆火星就只有些許溫暖而不至於燙手了。但曹雲祥忽略了這一點。清華園的教授權力漸漸做大,終於隆起一座具有獨立意志和思想的峰巒,當它真切地矗立在清華園裡的時候,當曹雲祥要貫徹自己意志,行使自己權力的時候,又覺得它委實有些礙眼了。

曹雲祥在美國學習7年,在歐洲又當過外交官,他知道「教授治校」的母本來自德國,這個洋人的玩意之所以能在西方興起,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因素。而在中國,突兀而起的一道「教授治校」風景,和周圍的背景卻難以諧調了。

因此,在後來的時段里,曹雲祥很少提協作委員會,他只開校務委員會議,通過校務委員會來決斷學校的重要事務。

但是,那顆火星又燃燒起來了,特別是去張之後,清華園裡的師生聯手掀起改造清華運動,明確提出要真正實行「教授治校」等一系列改革要求,曹雲祥心裡清楚,這顆火星到底還是燒了自己的手。

如果認真翻閱中國的近代史,就會發現一個奇異的現象,所謂的民主和自由,歷史上曾經存在過,不過它的範圍只限於中國的高教界,存在時間也如白駒過隙,瞬間而已。1925年3月12日,當孫中山逝世的消息傳至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時,一些學生自發地去中山公園參加追悼大會,卻無端受到校方的阻撓,校長楊蔭榆更是引來軍警彈壓,因此激起師生公憤,學潮一時爆發。魯迅、錢玄同、馬衡、沈尹默等發表支持學生的宣言,以後又相繼掀起驅逐楊蔭榆和教育總長章士釗的活動,竟然全部奏效。那時驅逐校長、罷免校長、抵制校長之風屢屢興起,又屢屢奏效,因此可見民主自由之風乃一時之盛。

在這樣的背景下,曹雲祥也不敢敷衍塞責。

當他與教授們直接相對的時候,他才切實看清了梅貽琦身後原來有那麼多的擁戴者,而其中堅力量,就是以葉企孫為首的清華少壯派。

如果說,在曹雲祥隱秘發動去張之役中,參加戰爭的教授隊伍分三等,而葉企孫、吳宓就是沒有個人私慾的那一等,有些被挾裹加入的意味。但是,當去張的大幕落下,幕後的各色人等露出本真的面目之後,葉企孫和吳宓同時又覺有被人利用之感。特別是葉企孫,通過這次事件,他顯然成熟許多。梅貽琦在《清華周刊》上公開自己的觀點後,葉企孫明白了梅師何以一反常態。因為它事關清華的未來。對一個學人來說,這就是最大的政治,就像一個農民的政治就是他每年的收成一樣。而一個學校亦如是。葉企孫原來散淡政治疏離政治的想法得到了矯正,於是,在他的「七號飯糰」的飯桌上,有關清華的改革與設計便就著飯菜讓人咀嚼起來。常常是辨析與筋肉相扯,激憤與吞咽相連,激烈時,那更是唾液與菜屑齊飛,面紅與耳赤一色了。有時爭論累了,有人便拿著碗碟擊打,唱起昔日在清華學堂時的吃飯歌:

鏟子鏹鏹鈴兒鐺鐺,全體學生來到食堂。

雞鴨魚肉燴炒一盤,大家舉箸杯盤盡光。

嗷嗷飯桶來遠方,嗷嗷飯桶來遠方。

飯菜未剩口尚張,因為要飽必須搶。

你搶,我搶,因為要飽必須搶……

後來這支歌被改為「七號飯糰歌」,而且唱時花樣翻新,有時一人領唱,眾人應和,或者變個花樣,眾人合唱,待到高音時,由趙元任獨唱,給他一個出風頭的機會。等到曲終人散,那就是爭論的結束,飯菜進了肚裡,意義留在心裡。

就是在「七號飯糰」的飯桌上,大家清晰地看到了清華的未來,若要建設一個乾淨的學術的清華,就必須吹來民主和自由的空氣。不要官僚,不要學閥,不要黨人,要真正做到教授治校,這就是他們內心的主張。在這樣不斷咀嚼和消化的時光里,知識分子內心深處生長出一種堅硬的價值判斷。在對清華園內一遍遍睿智的巡視後,他們終於把目光鎖定到梅貽琦身上……

1926年3月,清華園制訂出《清華學校組織大綱》,設立「評議會」和「教授會」,真正實施「教授治校」。

而「教授治校」的第一項成果就是,教務長不再由校長指派,而改由教授會公選。

1926年4月19日,改制後的教授會召開第一次全體大會,公選教務長和評議員,在47張有效選票中,梅貽琦獲得了33張,當選為教務長。這是中國教育史上第一例由教授行使權力選上的教務長。

這樣,梅貽琦就從無物之陣中翩然走出,來到曹雲祥的面前。

而這個結果,自然是曹雲祥最不願意看到的。

但是,它到底還是來了。

在梅貽琦當上教務長之後的日子裡,曹雲祥內心深處的失敗感一直深深地存在著,就像人體內的結石,平時看不出來,但會突然發作。那種痛感尖銳而持久。這是無法治癒的痼疾,一直到曹雲祥離開清華園,他和梅貽琦的關係也沒好過。

梅貽琦任教務長之後,便把工作重心放在課程和教學改革上,在評議會和教授會上,大家一致同意廢止張彭春的不分系計畫,大學部建立學系制度,分設國文、西洋文學、歷史、政治、經濟、教育心理、物理、化學、生物、農學及工程11個學系,採用美國流行的初級大學辦法,第一年不分文實,各系學生,一律實施通才教育,第二年起進入專業領域。

梅貽琦在解釋這一課程安排時說:

清華大學學程為期四年,其第一年專用於文字工具之預備,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普通訓練,其目的在使學生勿囿於一途,而得旁涉他門,以見知識之為物,原系綜合連貫的,吾人雖強劃分,然其在理想上相關連相輔助之處,凡曾受大學教育者不可不知也。學生第二年以後,得選定專修學系,以從事專門之研究,然各系規定課程,多不取嚴格的限制,在每專系必修課程之外,多予學生時間,使與教授商酌,得因其性之所近,業之所涉,以旁習他系之科目,蓋求學面貴乎專精,然而狹隘之弊與寬泛同,故不可不防。(《清華周刊》,第426期,1927年12月23日,第667-670頁)

梅貽琦任教務長之後,籌建物理系的擔子自然就落在了葉企孫身上。

物理系此時共開21種課目,包括高中物理學(不計學分)和大學部的普通物理學、力學、電磁學、光學、理論物理學大綱、熱力學、微子運動的物質論、力學聲學熱學分子物理實驗、電振動及電波、物理學史、中學物理之教材、電動學、電子論、相對論、近代物理、近代物理實驗、物理儀器製造、物理問題討論、特別實驗問題、理論物理學自習、特別理論問題。這些課程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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