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荷初露時節 第三節

北院七號,正是傳主葉企孫的寓所。

清華北院,原為外國教授們的住所,其建築樣式完全仿照西式建築,雖然不是樓房,卻格外高大。其顯著特點就是朝南一側有著漂亮的落地式窗戶,挨著房檐的上部是細細密密的中國式格狀窗欞,下面就是一通到底的玻璃窗。窗檯很寬,可以擺放很多花卉。葉企孫少有時間,所養的花以草居多,比如蘭草、綠蘿之類。房檐伸出許多,形成一個外廊。廊外通常搭有藤架,種有葡萄紫藤。春夏之際,這些藤本植物就攀援架上,於是就有藤影花形印在窗上。室內客廳很大,裡邊備有沙發茶几。因是單身,葉企孫便雇了一個廚師自己起伙。廚師的手藝頗高,常做一些精美的小菜,於是就吸引了一些年輕的留學歸國教授在此小聚。他們以房主葉企孫為核心,常借吃飯機會,少不了像中國傳統學人那樣,除了感時傷懷風花雪月外,還常談國事或聚議校政,以圖清華改革,時日既久,這些年輕人就戲稱自己為「北院七號飯糰」。

多年之後,葉企孫的侄子葉銘漢談起「北院七號飯糰」這個清華園裡獨特的景觀時回憶說:

「北院七號飯糰」最常見的風景仍然是少壯派們在此聚餐議教。常來此就餐的除葉企孫、陳岱孫外,還有工學院院長施嘉煬,物理系的薩本棟,化學系的薩本鐵,哲學系的金岳霖,政治學系的張奚若、錢端升和西洋文系的葉公超,國學院的吳宓、陳寅恪、趙元任等等。這些都是名聲赫赫的教授和清華的中堅。葉企孫是理學院院長。施嘉煬是工學院院長。陳岱孫是法學院院長。金岳霖曾任哲學系主任、清華文學院院長。張奚若曾應蔡元培之邀請擔任過高教處處長、清華政治學系主任,新中國成立後擔任了7年教育部部長。薩本棟在葉企孫之後擔任過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廈門大學校長。葉公超曾任清華、西南聯大外文系主任。錢端升解放後曾任北大法學院院長、北京政法學院院長。吳宓是國學院主任、陳寅恪和趙元任是「教授中的教授」,這個「北院七號飯糰」實際上成了清華園年輕的靈魂。

不過,葉銘漢所描述的此「飯糰」是鼎盛時期的「飯糰」,而年輕時期的「飯糰」,其成員果然如張彭春所料,不過僅錢端升、吳宓、庄澤宣、陳達、王文顯、葉企孫等數人而已。那時陳寅恪、陳岱孫們還沒來,而薩本棟、吳有訓等人則更是以後的事情了,何況新成立的「飯糰」內部也在升降沉浮揚清去濁。僅就拒張成員,其動機也不盡相同。心直口快的吳宓早就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

(二)與張作對之人,乃教職員中之大多數。至其何以作對,則用心各不相同。有因個人私仇,爭權奪利者;亦有因辦理公事,主張不同、意見不合者;有暗向校長讒譖,各方挑撥者;亦有於會議場中,明示反對,而初非有中傷之心者。若宓則後者之例也。對於張氏,宓亦有兩層之批評:(甲)張氏喜為矯情之過舉(如自請減薪,以杜絕他人之加薪事),故使人常疑其虛偽,而不敢開誠布公,推心置腹,以相合作。若宓即此類中之一人也。(乙)張氏乃一極精明強幹之能辦事之人,絕非優柔巽懦、立道行德之君子,亦非和平退讓、不諳世務之書生也云云。宓所言者,皆系實情……(《吳宓日記》1925-1927卷,第146頁)

清華園內曾經發生過的短暫的拒張活動,猶如一聲嘆息早已隨風而逝,它之所以還不時被人提起,其深意可能就是因為它是少壯派們在清華園裡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作為一種潛形勢力,它原來只存在於曹雲祥們的推測和遐想中,但是,正是曹本人的拖刀計,才給它以異軍突起的機會。曹雲祥原是個和事老,下此狠心,也是不得已為之。但即便如此,他要「斬」張彭春,仍然講究兵不血刃:一不能讓外人(包括張彭春)看見自己的刀,二不能讓自己的手上沾有血。這樣,假借他人之手除掉張彭春就是最完美的計畫。

曹雲祥的目的達到了。

那天,當他將自己的去意以私人談話的方式向張彭春表達過後,張彭春竟無半點挽留之意。他掩飾不住的得意溢於言表。在之後的若干時段里,張彭春所扮演的角色一直是清華園裡新主人的角色,尤其是兩人獨處的時候,張彭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提醒曹雲祥要儘快完成自己的計畫。

曹雲祥的計畫實施得有條不紊,隱秘而有章法。首先,他兵分三路,一路招來心腹曹霖生,策劃於密室,點火於基層,攪亂一池春水;二是找來少壯派成員庄澤宣,虛與委蛇,說去張之後則讓其代教務主任,以此為籌碼,讓庄發動少壯派們作為倒張主力突起於清華園;三是去外交部曆數張之惡行,讓其明確表態不用張彭春,這樣,即使張彭春在清華園得手也功虧一簣。三箭齊發,箭箭中的,足見曹雲祥功夫了得,同時也顯露出他已是用官僚政客之手段經營清華。

書生對書生,學人對學人,即使自以為劍拔弩張,實際上也不免書卷氣。拒張活動中,少壯派雖有被曹利用之嫌,但總體看,他們還是師出有名,舉止有節的,而且這些年輕教授們其用意在「拒」而不在「倒」,就是拒絕張彭春繼任校長,但並不是一棍子打死。而曹用心卻在「倒」,就是恨不得立斬張於馬下,使其離開清華。少壯派中,諸如錢端升、張歆海等,為了拒張,曾開出一些繼任校長的名單,這種很像民主選舉的行為讓現代人想來頗為好笑,但它確實曾在清華園內發生過。當時的諸多名人,如胡適、梁啟超、馬寅初等等,都是一時之選。少壯派們手握名單,曾很誠意地去找張彭春,勸其放棄自己的初衷,倘若答應,只要不當校長,許諾張繼續留任教務長。吳宓曾徵得葉企孫同意後,專門找到梁啟超先生,商談之後達成共識,由梁出任校長,只要張彭春同意,由梁出面宣布三不變政策:「(一)維持現狀,(二)不改政策(出洋),(三)尊重張仲述(即張彭春)地位。」吳宓認為這樣既維持了張彭春的地位,又避免了清華園的風潮,算是為學校的穩定做了一件事情。這些書生之念和書生之舉,比起曹雲祥來,顯得既正派又幼稚。

張彭春也是書生,不知江湖險惡,對少壯派們提出的建議深惡痛絕。倘若這個時候他能審時度勢,放棄自己長校的念頭,事情或許會向著有利於他的形勢發展。因少壯派知道他並無長校意圖,就會反過來兌現自己的承諾,有這樣一股勢力支撐,諒曹雲祥也奈何不得。

但是,張彭春卻失去了機會。

非但如此,他卻把矛頭直接對準少壯派,特別是對吳宓心存隙端,凡事總與其糾纏。從清華遺存的史料、資料及有關著作上得知,吳宓應該是這次事件中最無興趣加入的人。他和葉企孫一樣,似乎都是被少壯派們挾裹進來的。吳宓不止一次在日記里記述自己對此事的敷衍態度。當庄澤宣聯絡其拒張繼任時,他在日記里寫道:「宓以張繼任,苟能捐棄嫌怨,禮賢下士,開誠布公,則亦幸事。如其不能,則外方繼任之人,似范源廉為宜。宓本不喜捲入世網,故此事亦似不參與。惟靜待自然之變遷。即張任校長,如竟不能相容,則亦只有另求枝棲,自行所志而已……」然而,隨著事態的發展,吳宓不僅被捲入其中,而且成了事件的中心人物。

吳宓時任清華園國學研究院主任,因正在籌辦之際,尤需身管教務的張彭春在經費、教學及選調人才上予以支持。對於一個學於斯又教於斯的清華人來說,吳宓對現在清華的利弊看得是十分清楚的,因此,他在內心深處是排斥以曹雲祥為首的保守派的。他之所以與葉企孫、陳寅恪等少壯派形同結黨,是有深層原因的。他在1926年1月26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本校最可傷心之事,厥為靡費耗財,而不能聘得優良教員。有學有識之士,如張孟劬、柳翼謀先生及湯用彤、樓光來諸君,不獲受聘。而紈絝流氓式之留美學生、毫無學問者,則來者日眾。而校內各方又皆橫生意見,各殖勢力。對於高士,則妄加阻礙,而不使其來前;對於庸碌之小人,則不厭其成全,俾其人到此為吾私黨。於是清華之人才,遂成江河日下之局矣。

這些話可謂一劍封喉,直擊清華舊學之痼疾。而張彭春似乎很難與曹雲祥歸為一路,雖然曹張二人都聲言改革,但畢竟曹身陷此山,若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他寧肯自保。而張對改革的態度似乎要強烈些,這也是後人常把張彭春與清華的少壯派們扯在一起的關係。但是,由於張彭春性格上的原因,或者說由於他的諸多缺陷,導致了他並沒有與少壯派們結為同盟,反而漸生讎隙,終於眾叛親離,牆倒眾人推,圓滿了曹雲祥的計畫。

1925年1月27日晚7時,曹雲祥在校工字廳宴請諸校務委員。庄澤宣、吳宓、孟憲承、張彭春等人悉數參加。席間,吳宓喝了一些酒。宴閉,曹雲祥讓人撤去酒杯飯具,換上杭州龍井茶,讓大家暢所欲言,將各部門的困境、壓力以及對校方有何建議、意見和盤托出。曹雲祥態度誠懇,執筆以記。張彭春表情暗淡,眉頭緊蹙。此時,拒張活動已近過半,四面烽煙已把張彭春弄得狼狽不堪。曹雲祥此刻徵詢諸位委員意見,醉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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