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荷初露時節 第二節

葉企孫進得清華園,只和一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梅貽琦。二人的秉性脾氣,竟是那樣的相合。放眼清華,一見如故者,在梅貽琦的私家相簿里,葉企孫怕是寥寥無幾的一個。梅貽琦大葉企孫9歲,成為葉企孫的老師時,又教他數學與物理,這兩門功課又偏偏是葉的最愛,以他的資質與勤奮,梅貽琦沒法不喜歡他。梅的君子品性和精深學問當然也是葉的楷模。在清華園學習的時候,葉企孫是梅貽琦最得意的學生,這情形已然如在南開時的他與張伯苓。師生如父子,是中國最為獨特的文化倫理景觀之一。因此,當清華改制組建大學時,身為物理系「首席教授」的梅貽琦為校方提供延聘名單時,第一個想到的人選就是葉企孫。

葉企孫很快就進入了狀態,在教學上已能獨當一面。清華改制後的大學部開始全力推進張彭春的課程改革,其特點之一就是不設系,將全部課程分為「普通」和「專門」兩個階段。學生在2-3年內修完規定課程後,獲得考試「修業文憑」,然後再選擇是否繼續攻讀或轉學就業。倘若繼續學習,就要再參加考試,獲得資格後再升入「專門」課程,這就是所說的「專門」階段。後來,張的這項改革計畫被攻訐,大部分學生認為考入清華就已頗費工夫,而辛苦3年只得修業文憑,還不能出國進修,這實在是得不償失,於是群起而攻之,而一些教授也持反對態度,使這項改革僅僅推行半年就宣告失敗。葉企孫的大弟子王淦昌、施士元是1925年9月入學的,正好趕上這一改革實驗。一開始,他們選修的是化學而不是物理,但是,他們上了葉企孫的課後,便改變了初衷。葉企孫的課叫「普通物理課」,之所以冠以「普通」,大概就是應合張彭春的「普通階段」。在談到如何由學化學而轉學物理時,王淦昌回憶道:

至於在科學中我選擇了核物理這門學科,又是葉師為我鋪的路。1925年,我和浦東中學同學施士元一起考取清華大學時,都是選的化學系。在第一年的課程中,最使我入迷的是化學課,化學實驗設備很好,引人入勝,我做起化學實驗來忘了一切,常常要有人提醒我或趕我離開實驗室,我才會感到肚子餓了,趕快到食堂去找點什麼充饑。二年級時,我和施士元都轉到物理系了,這是怎麼發生的呢?是葉師的為人品德,他對學生的厚愛,他的教學,像磁石吸鐵那樣把我吸引到物理科學事業中去了。有一次上普通物理課,葉師在大課堂上給我們演示伯努利原理,他拿著一個帶有管子的小漏斗,另一手把豌豆從漏鬥上放下去,同時用嘴在管子的另一端吹氣,豌豆飄在漏斗中間,既掉不下來,也沒有被吹的氣沖走。這現象非常有趣,又耐人思索。葉師站在講台上問:「我們在座的各位同學,有沒有人能夠解答這個問題?」我想了想,就站起來解釋了這個問題,他聽了非常高興,說我理解問題清晰準確,自這以後,他經常找我,和我談許多物理問題,關心我的學習和生活,告訴我學習有困難和問題時,隨時都可以去找他。在葉師的循循善誘下,我逐漸覺得物理實驗也很有意思。就這樣,在進入專業課學習時,我選擇了物理,從此決定我半個多世紀以來始終在物理的海洋中遨遊!

那時物理系創建伊始,全系教師、職工和學生總共才10人。只有葉師一名教授,他一個人講各門主課,一年級時他教我們普通物理,二年級時他教我們電磁學,我們升到三年級,他給我們講光學。他除了講課外,還要帶領3位助教建立各種物理實驗室,開出各類實驗課。我們升到四年級時情況才有了變化,葉師經過種種努力,終於在1928年請來了吳有訓、薩本棟兩位很有學問的年輕教授,由吳有訓老師教我們近代物理,為我日後從事核物理研究打下堅實的基礎,尤其是在從事實驗物理學的研究本領方面給我極好的培養。(王淦昌《見物理系之篳路藍縷,思葉老師之春風化雨》,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49-50頁)

且不說葉企孫初入清華教學上就已堪稱主力,但真正給他考驗的卻不是教學,而是清華內部複雜的人際環境。

儘管曹雲祥和張彭春之間的矛盾已接近公開化,但二人在清華改制的大方向上還是所見略同的。二人都知道,清華改革則生,不改則亡。但是要改辦大學,必須要吐故納新,吸收新鮮血液。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下,由清華培養的留美生們紛紛回校任聘,成為繼張彭春、梅貽琦「新勢力」之後的又一「新生代」。

曹雲祥放出的去職消息傳到下邊,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情,而且,他的以退為進的計畫至少獲得了局部的勝利。張彭春因不知隱忍,過早暴露出他想取而代之的企圖,因此受到眾多師生的抵制。從吳宓1925年11月18日日記及此後數月日記記述中,可以看到曹雲祥反擊計畫的清晰印記:

十一月十八日星期三

晨,庄澤宣來,談及曹校長將赴英國,似薦張彭春自代,而張繼任,恐校內發生衝突,難以和衷共濟。故擬設法抵制……

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四

……

夕,與葉企孫、錢端升談校事。在其處晚飯。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五

晨,庄澤宣來,談校長繼任問題。同人之不贊成張者,有(一)范源廉(二)周詒春(三)郭秉文諸說。宓以(一)為宜,(三)決不可。

………

十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

次至東華飯店,童錫祥請宴。袁同禮、葉企孫亦在。畢,偕童至清華同學會談,述校事……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日

晨九時,至南池子湯宅,晤湯用彤。旋童錫祥、葉企孫來,共談……

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9-10上《翻譯》課。

11-12在北院六號,與張(歆海)、庄(澤宣)、陳(達)、錢(端升)、葉(企孫)協議校長事,擬由同人表示,推(一)范(二)梁(三)周(四)王文顯(五)馬寅初等為校長。即起草中英文宣言。在其處午飯。

我們從吳宓近一周的日記中得知,曹雲祥已經成功地將張彭春放逐了。他把張放在爐子上大火烤之,而心浮氣躁的張彭春不知是計,非常配合地自願跳到爐台上,等引來清華園一片反對之聲,他才知道,不僅僅是校長當不成,而且連教務長也怕難以為之了。

我們從吳宓日記中可以看到,在拒張長校的活動中,葉企孫出現的頻率很高,而與張彭春關係極近的梅貽琦則很少被提及。

這是個極為費解的情狀。吳宓是逢事必錄,有感必發,只要與此事扯上干係,他肯定會有所記述。然而,在這個特殊的拒張時段,有關梅貽琦的信息在吳宓日記里幾乎是零。

曹雲祥使用拖刀計,要斬的並非是張彭春一個人。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打張而意在梅公。從曹多年的從政經驗和閱人判斷看,在清華園,真正能對自己構成威脅或稱其為對手的也僅有梅貽琦而已。張彭春,一介書生,自恃才高,實則缺少歷練,既不懂人情世故,又驕嬌浮躁,在他眼中,不過是一黃口小兒而已,倘若把他身後的依靠除掉,不日便盡現窘態。但張身後的梅貽琦是何等樣人物,曹雲祥竟無法捕捉他的完整意象。在輔助張的過程中,他為張提供的種種設計,或是辦學思路,或是課程改革,細細想起來,竟全是為了清華之未來!除此之外,舉凡關涉個人恩怨或狗偷鼠竊伎倆,他均坦蕩拒之避之,以金剛不壞之身使人難以詬病。

或許正是這樣的原因,才促使曹雲祥下此狠手。打梅不得,打張總可以吧。反正不能坐等新勢力上台,他竟無還手之力。把張彭春斬於馬下,也好讓爾等看看,特別是讓梅貽琦看看,權力場上,豈容書生抖擻?

儘管曹雲祥也是讀書人出身,儘管他也出國留洋在西方學了若干自由和民主,儘管他使用拖刀計時微微覺得自己有些卑微,特別是對付梅貽琦這樣的人,與之相比,會陡然覺得有些萎瑣,但他全然顧不得了。既然已拍馬回頭,既然那隻隱在暗影里捉刀的手已亮出利刃,而塵埃里已現出朦朧的頭顱,他就只能舉起刀來……

從現在的資料和有關書籍中證實,曹雲祥這個秘而不宣的計畫取得了相當的成功。首先反對張彭春的人中竟有跟他搞課程改革的人,比如課程委員庄澤宣等。由此可見,若不是梅貽琦傾力支持,或許計畫伊始就會流產。另外,有關張彭春繼任校長反對最甚者竟是清華的少壯派。蘇雲峰先生《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一書中曾這樣寫道:「……據張彭春自己的分析,反對他的是清華校內一個h.h.教員社團(此名全稱尚查不到)。其組成分子為錢端升、庄澤宣、吳宓、王文顯、陳達、葉企孫與一個叫t.l.(不知其名)的野心家,除了王文顯,都是清華的少壯派。」

從吳宓日記中也可以看出,葉企孫在拒張活動中,一直扮演著與他的恩師梅貽琦完全不同的角色。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雙峰並峙的情況呢?蘇雲峰先生在其著作中似乎回答了這個疑問:

由於教育界一直視清華為「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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