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荷初露時節 第一節

葉企孫再進清華園,正是水木清華小荷初露時節。經過晚清霜雪和民國風雨的洗滌,有著多重基因和奇特背景的水木清華越發姣美,爆發出超強的生命異彩。從清末到民初,也算是易代之變,但具體到它身上,卻似乎幾無影響。校內的外籍老師多數漸行漸遠,一些國學名流也相繼離去,但它仍能扶搖直上。學校上升的勢頭和躍進的姿態成為那個年代學人的談資,當然,也是多種報刊爭相登載的猛料。學校歷經周自齊、顏惠慶、唐國安、趙國林、周詒春、張煜全、嚴鶴齡、金邦正等人長校治理,雖然人事滄桑,但終歸能保持它的純粹、純正、純潔和純美。在權力和腐敗浸染面前,他們這些長校者最終選擇了學人、學者、學術和學校。在他們中間,歷史應該重重地記下一個人的名字,他就是周詒春。清華學堂的第一任校長是唐國安,這位孫中山先生的同鄉,因操勞過度而死在任期上,臨終前,他力薦周詒春成為清華學堂的第二任校長。

周詒春祖籍安徽,生於漢口。其父是一位富有新潮思想的茶商,他對周詒春的教育可謂獨闢蹊徑,很有些新銳的意味。從周詒春孩提時期起,父親便為其雇了一位英文教師,平時對話交流全是英語。1895年,周詒春入上海聖約翰書院就讀,他的靈性稟賦立時吸引了眾多師生的注意,儘管還是學生,仍然被校長卜航濟聘為數理科助教和英文教員。後來,周詒春赴美國耶魯大學學習文學,又轉威斯康星大學,得碩士學位。周詒春在留學期間,曾是3個學會的會員,並在耶魯大學主辦的演說辯論獲得最優金牌獎,加上他俊秀英武,瀟洒飄逸,成為當時留美學生特別是一些華人女性的追慕目標。歸國後,周詒春先任上海公學英文和歷史教員,1911年又獲進士出身,成為中國科舉制度末班車的乘坐者。這一年,周詒春又轉進上海復旦公學任心理學和哲學教員,並在該期協助原來在聖約翰書院的恩師顏惠慶編撰《標準英漢雙解大辭典》。也正是由於顏的推薦,辛亥革命後,周詒春曾任職於南京臨時政府外交部並擔任孫中山先生的英文秘書。顏惠慶到了清華後,又力薦周詒春出任副校長兼教務長。

周詒春長校後,勵精圖治,使清華呈現出勃勃生機。所謂「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校訓就是他任內確定的。他也是我國第一個提倡「三育並進」的教育家,他說:「今日之學生,宜著重德智體三育固矣。」清華的「全人格」教育也是由他提出的。他的建設清華5個階段的構想,穿越20世紀濃重的霧靄,充滿著極其超前的現代意味:第一步為物質建設,添造圖書館、體育館、科學館及大禮堂等。第二步改革招生辦法,直接招考高等科各年級插班生,逐漸減少中等科學生,最後取消中等科。第三步為公開留美機會,每年考選國內大專畢業男生,隔年考選女生,直接送美深造。第四步為取消高等科,改設大學。最後一項是改革留學生制度,即使是清華學生,也要與國內大學畢業生同等接受留美考試,優秀者方能赴美深造。但是,這個深受清華師生愛戴且又對中國教育「建樹極眾」的人,卻在1918年被親日派設局陷害,誣以「妄靡巨款,營私害公」之名,被迫辭職,據說周詒春抱恨離校時,「全體員生拍照留念,各生均著制服,攀搶致敬」。當時正是葉企孫將離校赴美之時,周詒春離校的場景,想必葉企孫得以親歷。7年之後,當葉企孫以教授身份走進清華園時,當年周詒春夢想之事已由曹雲祥逐步實現。

曹雲祥(1881-1937),字慶五,浙江嘉興人,幼隨父居蘇州,穎慧過人,與諸兄入上海聖約翰學堂,深為師長器重。1900年畢業後留校助教三年。1904年任常州武陽中學校長,翌年任寧波益智中學教務長及上海《南方報》編輯等職。1907年春,考取兩江總督端方留美公費,1911年得耶魯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在校期間,極具演說才能,曾多次獲得演講第一名。1914年獲得美國哈佛大學商業管理碩士學位。1914年起任中國駐英使館秘書,之後又曾代理總領事。1921年返國後任外交部顧問兼清華學校董事會會長。1922年4月就任清華學堂校長。

曹雲祥是一位接受西方先進理念並有報國之志的人才,上任之後第一個舉措便是制訂「清華十八年發展計畫」:要在「五至十年內完成大學」,於是,在一番緊鑼密鼓的運作之後,清華先於1923年停辦中等科,1924年停招高等科,1925年開辦「大學部」,分設文、理、法3個學院12個系,並設研究院國學門,聘請教授,招考大學部和研究院第一屆新生,規定畢業後不直接出洋留學。為了對尚在校的舊制學生負責,學校仍維持部分留美舊制,直到1929年最後一屆畢業生為止。葉企孫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來到清華的。實際上,他是清華學校大學部剛剛開辦聘請的第一批教授。

然而,待葉企孫來到清華,身在此山時,才知道清華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此間的氣象,並不全是風和日麗,而是一個危機和生機並存的所在。

1925年10月14日的一天,曹雲祥走進教務長張彭春的辦公室,他首先聞到了一室菊香,在秋陽的提示下,他找到了在充足光線下盛開的那盆菊花。曹雲祥胖胖的圓臉上綻放出笑容,他輕拂菊花瓣,笑吟吟地問張彭春:「仲述兄,是不是老大送的?」

老大即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張彭春的胞兄。張伯苓大這位弟弟16歲之多,平時對弟弟要求甚嚴。張彭春南開中學畢業,與胡適同屆考取清華公費留美生,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回國後,與黃炎培、陶行知等人組成教育改進社,張專司中等教育之課程改革。可以說,在教育學的課程改革方面,他是不可多得的專家。曹雲祥擅長教育學的宏觀設計,精於行政管理和財務管理,尤其是擅長社交和人際關係,而缺乏教務和專業層面上的知識,在這種情勢下,他接受天津方面嚴修等人的推介,將張彭春引來當了教務長,成了他的一隻臂膀。

然而,這隻臂膀能靠得住嗎?

綜合各種史料得來的信息,張彭春並不是曹雲祥最信任的人,而且他似乎也從未真正進入過曹的核心圈子。曹是個學者型的管理者,一身兼二事,左右皆逢源。在當時的政府內,他有很硬的關係,在各大學圈子裡,他也頗有聲望,在學校內部,他關心教師福利,特別注意依靠學生,在學生中有很高的威信。他處事幹練且又靈活機敏,奉行中庸之道,以和為貴,以不得罪人為原則,因此,就其全面來講,在他長校期間,還真沒有能與其匹敵者。說張彭春沒有進入過他的核心圈子,這是一句實話。因為曹雲祥的核心圈子只有他一個人。而在曹雲祥的心目中,張彭春就是一個拾遺補缺干雜活的幫手而已,他並不太看重他。

因此,張彭春在清華園的日子裡,他是孤獨的。

那麼,曹雲祥何故要離開清華園呢?

有句話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清華也是這樣。曹雲祥是何等樣人?他能萌生退意,足見清華有難事。難事之一,雖說清華經費充足,但斷奶有日,按照庚款協定,到1940年為限,依照當下舊制,頗有坐吃山空之慮。斷奶之際,也是清華大限來臨之日。曹雲祥不想被人罵,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其二,此時國內大學蜂起,清華自周詒春始,就計畫改革校制,使其跟上時代,成為一所新型大學,但是,若真要推行,何其難哉。比如張彭春一來就提出學校與遊學完全分開,停招舊制留美預備社,游美學額完全公開透明,並對全國大學開放,公開考試,公開錄取,不再為清華學子所獨有。像這樣激進但卻頗為現代的舉措,真要實施,曹雲祥卻勉為其難。因為這要觸動在校學生的根本利益,他們本來可以搭上舊制列車直通歐美,突兀告知要取消這種特權,其憎怨情勢可以想見。作為一校之長,曹雲祥必然是首當其衝,而張彭春不過是他身後人物。一想到自己成了眾矢之的,而張彭春卻成了觀看靶子的人,曹雲祥就不高興。他的中庸之道告訴他,此事行不得也。其三,曹雲祥在清華後期,已經成長為政治人物和社會活動家,他對於清華的關注,不再是專註的,而是漂移的,不再是專情的,而是心不在焉的。蘇雲峰先生所著《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11-1929》一書中就這樣寫道:「由於外務太多,難免影響校務,如他當時還兼任長沙雅禮大學副董事長,並於1924年11月赴長沙主持校長就職典禮。清華英語演說班教員羅伯森(arnold rowbotham),素仰曹善於演說,特邀之在禮堂向各班學生講『辭令之價值及其練習』。他在校務百忙之餘,1925年還到北京作了五次演講……」其四,他在清華有一個隱身人一樣的對手,這個人使他不快,但又無可奈何,於是萌生退意。這個隱身人就是後來長校清華17年的梅貽琦。

曹雲祥對張彭春或許不是從一開始就不信任的。張彭春在業務方面的精到和工作上的認真儘力,他是都看到了的。但曹雲祥更願意把偌大的清華園比做一個家,而自己就是這個家的主人。以一個主人的眼光看,張彭春的角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