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青布長衫的日子 第三節

1911年2月,葉鴻眷考取了北京清華學堂,成為「游美肄業館」更名「清華學堂」之後走進清華園的第一批學生。

所謂游美肄業館,也叫游美預備學校,是舊中國學界通向當時美利堅合眾國的唯一出口。

1901年,清政府在八國聯軍威逼下訂立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各國列強獲得了高達4.5億兩白銀的巨額賠款。美國人也分得了一杯羹,然而,這杯羹委實太肥美了,清政府的慷慨讓美國人有些不好意思,美國國務卿海約翰當著中國駐美公使的面承認「庚子賠款實屬過分」,於是表示餘下部分可以退還中國。這個「多餘」的部分本金約合1100萬美元,以當時的情形,這該是一筆天大的數額。為了不使這筆款項流失,當時的清政府和美國人幾經磋商,終於定出以今人眼光看也頗具先進性的決策:將退款作為「興學育才」之用。

自西方的堅船利炮敲開中國大門之後,國人的記憶層面往往聚焦在器物上,於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應運而生,實用主義成為當時洋務運動的核心思潮,不久即成為中國社會的主流思潮。學習西方科學似乎在知識界和權力階層達成了共識,「師夷長技以制夷」,中國人把西方科學的作用降低到了實用和工具的層面上,不惜斥巨資購買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軍艦和火炮,以為奇貨可居就能包治百病。哪知道甲午海戰一開,北洋水師頃刻間灰飛煙滅,不僅宣告了洋務運動的失敗,也證實了所謂「體」、「用」之辨的褊狹。正是在這失敗的廢墟上,國人痛定思痛,才意識到要想強國安邦,必須要「開民智,強國基,乃急務也」,在這樣的思潮影響下,清朝政府才把目光放到教育上,並且因著戰爭賠款的關係,一開始就把目光鎖定在強大而先進的美國。

按照中美協議,中國政府從接受「退款」之日(1909年1月1日)起,須連續三年,每年選送不少於100名學生到美國接受高等教育,稱之為「直接留美生」。同時還在京城「清曠地方」建一所留美預備學校,學制8年,畢業後全部派送到美國留學。這些學生赴美後,須「十分之八習農、工、商、礦等科,十分之二習法、政、理財、師範諸學」。1909年6月,清政府在北京成立了「游美學務處」,地點就在今天東四附近的史家衚衕。

從1909年到1911年,游美學務處共招送了4批直接留美生。另外,又緊鑼密鼓籌辦起留美預備學校,當時被清政府命名為「游美肄業館」。該館的辦學方針是:「沿用美國高等、初等各科教習,所有辦法均照美國學堂,以便熟悉課程,到美入學後,可無格。」肄業館招收的學生分高等科和中等科,以當時的叫法曰「第一格」和「第二格」,招收學生必須符合「身體強壯、性情純正、相貌完全、身家清白」等條件。1910年3月,清政府學部制定了《考選學生及考送游美學生辦法》,其中規定:肄業館的學生,除由學務處在北京直接招收一部分外,大部分由各省「提學使」分別在各省招考,經過各省初試後保送來京複試,合格者入肄業館學習。各省保送的名額,則是根據各省所攤繳的庚子賠款額的多少而定。當時江蘇省所攤賠款最多,因此保送名額多達26名,而雲南貴州等省因攤款甚少,每省只有兩個名額。

1909年8月,清廷允准外務部、學部所奏,將地處西郊荒蕪的「小五爺園」修葺一新,始建成清華皇家學堂。

小五爺園原是熙春園東半部的一部分。熙春園原是康熙的行宮,傳至道光時,該園被分割成東西兩部分,西為後來的咸豐皇帝所得,東為咸豐的一個弟弟所有。咸豐即位後,將「小五爺園」更名為「清華園」,並親書匾額懸於宮門之上,至今我們在清華大學工字廳大門上還可以看到咸豐皇帝的手跡。

13歲的葉鴻眷邁進工字廳大門時,也曾認真端詳過這3個端莊而工整的大字。那時的清華園外牆多用虎皮石砌成,新抹的石粉還亮得晃眼。牆內多有新植的松槐檜柏,更寬闊處也有花圃點綴。清華園起伏在蒼茫而遼闊的韻致里和帝國晚照的餘暉里,給向學的人以難以言狀的感動。

1911年3月30日,「游美肄業館」舉行開學典禮。禮堂正中懸掛宣統皇帝的聖像,每個學生三跪九叩謁見禮畢,再謁見本校師長。行禮之後,當時的游美學務處總辦周自齊及游美肄業館監督(校長)范源濂先後發表演說,把何以游美的曲折一一講述給全體師生,其愛國情懷和對學子們的殷殷期望溢於言表,學生中時有欷之聲。就在這次開學典禮上,游美學務處總辦周自齊宣布經清廷議准,游美肄業館改為「清華皇家學堂」。後因辛亥革命爆發,故把「皇家」二字革去,始稱為清華學校。

葉鴻眷被感動著。以他13歲的心智,他並沒注意到帝國大廈已岌岌可危。此時辛亥革命的風暴正在醞釀,廣州起義的槍聲已經響起。清人曾以「剔發令」的威勢立國,如今卻不得不對各地的剪辮子風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這些頹敗景況似乎並未影響到清華園。相反,這裡的一切卻顯得生機勃勃,猶如一棵龍鍾老樹新發的嫩芽,在1911年春天的陽光里,枝脈挺拔,葉片油亮油亮地生長著。葉鴻眷被挾裹在這春天的好心情里,他在學堂代數、幾何、三角等數學摸底測試時成績優異,教習鼓勵他參加第一格(高等班)考試,葉鴻眷的英文水平在第一格中仍屬上乘,他的聰慧引起了同學們的注意。

吳宓大葉鴻眷4歲,他是占著陝西的名額考入清華學堂的。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今日與試學生,多系小孩,老大甚少。類皆鮮衣美服,歡呼喜躍,紛呶喧逐,不計在校部考棚內也。吾輩年歲已長,與若輩相競,實增慚怍。且與試諸生中,頗不乏聰俊之士,考試交卷皆非常之快……余曩在宏道蹉跎數年,雖獲畢業,曾亦何幸,乃今入此校,目睹他省學生,有年齡幼稚而英文程度極深者頗不乏人。余班次之分,英文列在2b,極為低微。乃上課數日,終朝溫理讀本,殊覺費力。又懼隕越人後,則當如何……」(《吳宓日記》1910-1915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48頁)

葉鴻眷正是吳宓筆下的那種「年齡幼稚而英文程度極深」的「聰俊之士」,他此時雖和吳宓都屬第二格同學,但互相之間還並不認識。此時前來清華學堂就學的學生共有468名,其中有各省招送的學生184名,以及歷年在北京招考正取、備取的學生248名。近500名學生濟濟一堂,在京西一隅,很快就展開了學習上的角逐。按照清華校制,學生不定班級,只是將所學各科分為若干等級,按學生對於各科掌握程度的高低而分班次。每人必須按校方規定修完所學各科,因此,每個人的修業時間表都不一樣。比如吳宓,他的國文程度可在五六年級,但英語水平卻在一二年級。清華學堂學制8年,如果修完高等科,可直接送至美國大學學習。吳宓須將在國文學習上省下來的時間再補到英文學習上,相對於國文、英文兼優的葉鴻眷這樣的學生,吳宓自覺「吃虧亦已甚矣」。

入學不久,被激情和感動所籠罩的葉鴻眷在自己的日記里這樣寫道:要想洗刷民族恥辱,要祖國強盛,必須加強自身的學識和修養,努力學習科學知識。

正當他弓滿弩張專志學業的時候,辛亥革命爆發了,清華學堂被迫解散,葉鴻眷不得已又回到了家鄉上海,為了不荒廢學業,在徵得家人同意後,葉鴻眷又報考了上海兵工學校並被錄取。這樣,在辛亥革命的隆隆炮聲中,葉鴻眷再次選擇了平靜的書桌。在兵工學校期間,化學老師吳蘊初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天,吳蘊初把一首杜牧的詩寫在黑板上: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吳蘊初問:這是一首什麼詩?同學們回答各異,有人說是絕句,有人說是詠史詩,更有人說是敘事詩。葉鴻眷站起來,不慌不忙地說:這是一首哲理詩。吳蘊初眼睛一亮,問,為什麼是哲理詩?

老師問得突兀,葉鴻眷一時語塞。但他沒有放棄,認真想了想回答說,因為這首詩容納了過多的東西,涵蓋自然過程和物理過程,讓人聯想豐富,並且給人以啟示。

吳蘊初鼓起掌來。

很好,吳蘊初說,這首詩之所以說是哲理詩,就因為它通過一件器物,使我們看到了諸多關係,又從諸多關係中求證出時間與空間、歷史與現實、自然與社會的某種線索。比如杜牧詩中的這支鐵戟,經過戰事的淬鍊,以戰戟的身份跌落在滔滔江水之中,從人之手進入自然之手,回覆到它純粹的物性和物化階段。從它沉入江水之中的鏽蝕過程,我們可以看到時間的印痕;而它自身物性的變化,從一件閃亮鋒利的兵器變成銹跡斑斑的鐵器,我們又看到了一個化學過程;而江水川流不息推動著泥沙,不斷地沖刷磨洗它的過程則是一個物理過程;如今這件器物被打撈上來,人們又從它的身上聯想到三國的戰爭風雲,感嘆倘若失去一個小小的偶然因素,美麗青春嫵媚動人的大喬小喬的命運或許就會被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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