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青布長衫的日子 第二節

在新式學堂里,除了要學他所熟悉的國文、經史之外,還要學習輿地、時務、博物、西算、理化、外文、體育等課程。學堂之所以命名「敬業」,是取朱熹句「敬業者,專心致志以事其業也」。這與家父教導他的「讀書救國」的理論不謀而合,特別是學堂的校訓「勤學敬業,篤行慎思」更是深得他心。於是他一頭扎在書海里暢遊起來。

在敬業學堂就學的幾年,按葉鴻眷本來的興趣,如果在國學上繼續研習,或許能成為未來的國學大師。但是,他像一顆星辰偏離了原來運行的軌道一樣,偏離了原來既定的發展方向,走向了另外一條道路。

「庭栽棲鳳竹,池養化龍魚」,按照葉景沄的設計和葉家的家世傳承,天資聰慧的鴻眷該是走「學而優則仕」的讀書做官的道路。但是,父親晚年的際遇深深影響了葉家的判斷。爺爺在鴻眷降生的前一年去世,在父親的講述中,供在廳堂正中身著官服正襟端坐的爺爺,目光由生硬漸漸變得溫和。爺爺的故事他已經耳熟能詳。但是,父親的每一次講述,都會添加一些新的內容,而這些常講常新的故事,總能使鴻眷激動不已。父親又一次講起爺爺的廣州之行,講洋人攻陷炮台時守軍肉搏的情景,清兵無一例外前赴後繼,沒有人後退半步,但洋人手持來複槍,3人一組,還沒等清兵撲上來,便像射擊獵物一樣,不慌不忙地一扣扳機,「呼」的一聲就把清兵擊倒在地。敵我雙方的火力對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我們的兵力雖然多出洋人好幾倍,但我們火炮和快槍的射程卻比洋人差好多。即使洋人列隊衝鋒時我們槍炮齊發,敵兵卻毛髮無損。待敵人還擊,僅僅一個衝鋒,我們的工事就會被炸飛上天,守軍損失十之八九。隨著戰鬥的進展,毫無例外地就會出現類似英國人「圍獵」那樣的場景,其行狀已不是戰鬥,而是殺戮。但沒有人否認中國士兵的勇敢,即使洋人對中國軍隊的指揮者充滿蔑視,但談論到中國士兵的勇敢和犧牲精神,他們無一例外會伸出大拇指來。

這是為什麼?

爺爺曾經捶胸頓足地說,利器也,利器也。老子云:國之利器不可示人,我們大清缺少國之利器,奈何!奈何!!奈何!!!

葉名琛的面容也曾在父親的敘述中浮現出來。他讀的「四書」、「五經」和爺爺父親讀的毫無二致,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角度看,這種教化的紋路細緻而清晰,它有效地控制著一個帝國的思想。但是,它卻產生不了利器。

葉名琛雖然以「海上蘇武」的姿態保全了名節,但對一個國家和民族來說,仍然是一個悲劇,一個深深的悲劇。

葉景沄從父親的扼腕嘆息中解讀出一個深刻的命題:熟讀經書無用,要另闢蹊徑,尋求新的救國之路。他把目光投向了西方的科學。

他的這種轉變影響了一個學校。

當然,受其影響最深的當數他的三兒子葉鴻眷。

正是因了葉景沄的影響,葉鴻眷才能在那樣一個嘈雜和紛亂的世象中沉靜下來潛心讀書。

進入敬業學堂讀書之後,從家學的深幽和孤獨中走出的葉鴻眷,一度被明媚的自由和寬廣的環境所陶醉,著實亢奮了好多天。他結交了好幾個朋友,如敏而好學的鄭心吉,多才多藝的潘偉堉,冰雪聰明的李景彭,還有學識淵博的蘇民等等。他們經常在一起談詩論文,有好幾次,他們還結伴去大哥葉鴻績的龍山師範學校去「顯擺」,因大哥常給同學說自己的弟弟國文如何了得。那時各學校風行文社,也即現今的文學社,文社多有以文會友之習,其中賦詩作詞成了文社成員的例行科目,於是這些大哥哥大姐姐們就邀來鴻眷和他們「對決」,用意是試試鴻眷的深淺。鴻眷一行四五人,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便你一首我一闋地回敬起來,哪知一來二去,文社的人竟占不了多大便宜。比如以《題隨園〈子不語〉》為題賦詩一首,限五言律體,葉鴻眷便朗朗誦道:「子不語成讖,炎涼心自衍。書原同季節,義顯有天解。志怪憂可諶,搜奇不了篇。若教品詩茗,終究奈何天。」鴻眷的詩清奇俊逸,疏朗飄揚,雖是即興作賦,卻頗見文字功力,一時間倒是讓這些兄長們汗顏起來。而鄭心吉、蘇民和李景彭也都出手不凡。到了興處,潘偉堉手癢起來,讓人找來紙張筆墨,也即興揮毫,不多時,一幅潑墨雨荷圖躍然紙上,文社人一看鴻眷一行這等了得,便都嘖嘖稱奇,當下就把準備笑鬧小兄弟們的話頭壓下,改成由衷地讚揚了。

不打不相識,他們成了文友,相互間便經常走動來往起來。多年後,在葉的書信中,他還興緻勃勃地與同學們談論他們共同在龍山學校吟詩弄文的經歷。

除了龍山學校,還有一個地方葉鴻眷們經常光顧,就是張園。

張園原是一個叫格農的洋人所有,他以經營園林花卉為業,上海外商的庭院多是他規劃設計,因此園中多有從海外購來的奇花異草。1882年,無錫人張叔和重金購下此園,作為奉養老母的場所,遂名「張園」。其母辭世之後,張又仿蘇州獅子林等著名園林之制,拓展擴建,精心雕琢,遂成滬上勝境。清末民初,這裡被闢為上海的遊樂場所,時常舉行遊覽、紀念大會。中國教育會成立之後,凡有集會演講,亦多在此舉行。一時張園成為上海學人的活動中心。

倘若從詞語的意義上解讀20世紀,有一個詞幾乎響徹了一個世紀,那就是「革命」。從史料上看,將馬克思第一次介紹給國人的是梁啟超。清光緒二十八年,也就是1902年10月,他在《新民叢報》發表了《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一文,文中提到馬克思說:「麥喀士(馬克思),日爾曼人,社會主義之泰斗也……」從此,「革命」二字不脛而走,成為當時人們最善使用的時髦辭令。同年5月,鄒容的《革命軍》由上海大同書局出版,大聲疾呼反清革命,在社會上引起極強震撼。魯迅就說:「倘說影響,則別的千言萬語,大概都抵不過淺近直截的革命軍馬前卒鄒容所作的《革命軍》。」章太炎的《訄書》雖早於鄒容,但同一年又一次在滬上再版,引起世人大嘩,他在文中駁斥康有為「中國只可立憲,不能革命」說,文中倡言「然則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舊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黃之猛劑,而實補瀉兼備之良藥矣」。章太炎原是著名國學大師俞樾的學生,因參加反清活動而疏離書齋,當他再一次被清廷通緝潛回蘇州東吳大學時,曾拜見了自己的老師俞樾。此時的俞樾已是風燭殘年。他見到弟子後十分震怒。因章太炎是他最為器重的學生,天性聰慧,資質超人,然而他卻難以靜心,終日顛沛流離,不事學問。俞樾罵他「不忠不孝,非人類也」,並且讓他的學生「鳴鼓而攻之」。然而章太炎卻據理力爭,他說,先生是經學大師,然經從何來,還不是說文解字漢字立言?然明朝崇禎帝自縊之日就是中國亡國之日。先生所言忠孝據從何來,還不是出自聖人之口?然孔孟是我中國人,而非清人。先生經學師宗顧炎武,然顧寧人不正是終生反滿入清不仕嗎?我以顧師為宗遊學考據反清驅滿心懷天下有何不可?遂作《謝本師》與師絕。之後章太炎浪跡天涯,鼓吹革命,雖多次被清廷緝拿仍矢志不渝。

中國教育會成立時,章太炎正在日本。就在教育會成立的前一天,他與孫中山等人在日本橫濱舉行「中夏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號召國人「雪涕來會,以志亡國」,共同緬懷明末清初的抗清鬥爭。孫中山、梁啟超均是紀念會的支持者和贊成者。愛國學社成立之後,章太炎已從日本歸國,蔡元培找到章太炎,請他為學社教授國文。章太炎第一次給學生布置的作文題就是讓每個學生各作自己的「本紀」一篇。所謂「本紀」,是中國古文中專門記載帝王生平和國家大事的一種體例,章氏此舉實屬離經叛道,表示他對君主專制的蔑視。學生們紛紛在自己的「本紀」里抒發由保皇到革命的情懷,引起章氏的激贊,他在課堂上大講自己擺脫「紀孔保皇」的束縛,並援引自己家族的遺民秘事教育學生。章氏一族乃浙江餘杭巨富,曾創建苕南書院、章氏義莊等。儘管父親等人曾入清仕,但凡死後下葬,必著明人衣冠,以示不忘家國之恥。章太炎說,他兒時即看過家中秘藏的《東華錄》,書中所記多是清廷文字獄案,因此他小小年紀就萌發了反清革命的思想。不僅如此,愛國學社聽從章太炎、吳稚暉的建議,把反清革命的思想推廣到社會上,決定每月到張園公開演說一次。愛國學社的教師大都在張園演講過,其中以吳稚暉演講次數最多,而輪到章太炎演講時,他的舉止最出人意料,上台後逡視學生眾人良久,突然頓足暴喊:「革命,革命,只有革命!」寥寥幾字,卻能贏得滿場掌聲。

以後張園就成了學生們常去光顧的地方。

除此之外,張園還是學生們集會遊行的場所。俄國拒不按照中俄《交收東三省條約》撤軍,反而又向清政府提出七項不合理要求之後,愛國學社和上海民眾千餘人在張園集會表示抗議,一時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

葉鴻眷們每每從張園回來,情緒總要波動許久。章太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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