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青布長衫的日子 第一節

沒有人注意他。

他叫葉鴻眷,是葉家的第三子。

1907年秋天,上海縣官立敬業高等小學開學的第一天,葉鴻眷身著黑衣布褂默不做聲地從層層疊疊的石庫門樓群里走出,來到小學堂。

從他的家蓬萊路東首到敬業學堂,約有幾百米的路程,然而葉鴻眷卻走出了一身汗。事情壞就壞在他這套新「行頭」上。

這套黑布褂是從二哥鴻基身上強行「扒」下來的。

臨近開學了,葉鴻眷一連幾天愁眉不展。他是個文靜內向的人,平時話就少,高興時也只是會對人咧嘴笑笑。但他的愁緒還是被家人發現了。

父親葉景沄是第一個發現兒子反常的人。

葉景沄是敬業學堂的第一任校長。

敬業學堂的前身為敬業書院。書院和學堂雖是兩字之易,但卻是兩個時代的標誌。敬業書院1748年創辦,當時擔任江蘇按察使的翁藻奉旨辦學,以經書舉業為主旨,建起了這所著名的書院。道光年間,林則徐出任江蘇封疆大吏時,曾在這裡小住,因此,他留下了一道至今仍令敬業學人激贊不已的歷史印記:「海濱鄒魯」。後又有近世維新思想家馮桂芬出任書院山長,更使書院聲名鵲起,「在滬諸生,多求肄業」,「他邑亦有負笈而來者,海上文風駸駸乎日上矣」。

葉景沄就讀時,書院仍兼作考棚,歲科兩屆縣試仍在這裡進行。葉景沄曾在光緒年間被書院釐定為超等第八名。不久,又於甲午科江南鄉試取中第十五名舉人。這等成績,在當時的上海縣邑已算是學界名人了。

1902年,清廷正式頒布「癸卯學制」,西學東漸的趨勢開始顯現。這一年,許多書院改稱學堂,於是敬業書院也急急改換門庭,對外自稱敬業學堂。上海知縣力主葉景沄先生為學堂董事,並委派他與當時名流黃炎培等一同赴日考察教育。回國後,葉景沄便致力於創建新式學校。1905年,學堂改制,採用校長制,他就順風順水出任校長,敬業學堂也更名為「上海縣官立敬業高等小學」。

當了兩年校長,而今自己的老幺兒子也要進學堂念書了,葉景沄不禁有些欣然。他的續弦顧氏,為他生了3個兒子、3個女兒。大兒子鴻績,上海龍門師範學校就學,學成自有出路;二兒子鴻基,自幼顯露藝術天賦,現在師從畫家張東紳先生,若能持之以恆,日後想必也能成器。3個兒子當中,最惹他憐愛的當數老三。葉景沄出身世家,亦屬簪纓望族,祖上有人曾加國子監典簿銜,後封典海運,「一時亦頗煊赫」。葉景沄自幼飽讀詩書,研習經文,實有濟世凌雲之志,又有光大門庭之願。然而,眼看年過半百,除了兒女繞膝、人丁興旺之外,治國平天下的宏願還遙不可及,這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3個孩子身上。然而,老大初學時,時事維艱,自己又當壯年,對前程仍有念想,根本無暇顧及鴻績的學業。待到老二上學的年齡,自己雖有了這方面的準備,誰知孩子卻沒有這方面的心性。鴻基是愛蹦愛跳打打鬧鬧的性情,除了喜歡畫畫,倘若讓他坐下讀書,他就像屁股扎了刺一樣,一分鐘都難以安生。可是,同樣的情形,到了鴻眷身上,立時就顯出了他非同一般的稟賦。他從小沉靜,幾乎生下來就呈現出思想者的模樣。他獨自一人時,即使還是兩三歲,也會令廳堂靜穆無聲,等你走到他跟前,發現他總是瞪著眼睛向遠方凝視,目光穿過廳院,跌落在對面看不見的地方。初時,葉景沄看到他如此模樣,便有些慌亂,以為這孩子有些傻,或是有些痴,但試過之後,就有些欣喜若狂了。

一天,佣媽從街上提來兩隻鵝,孩子們立時圍攏上來。

「鵝,鵝,鵝……」

二兒子鴻基手拿小竹竿,撥弄著鵝們雪白的頸項,歡快地嚷叫著。孩子的喧鬧引起了葉景沄的注意,他放下手中的書,走出屋子。見鴻基正跺著腳往鵝身上濺水,三兒子鴻眷倚著佣媽靜靜地望著鵝出神。葉景沄制止住鴻基,指著鵝問他:

「阿囝,還記得駱賓王的詩嗎?」

鴻基局促起來,臉一下紅了。

「記得……」

他囁嚅著,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

「背背看。」

「鵝,鵝,鵝……」

「不要著急,想想看。」

說著,葉景沄從鴻基手中拿過小竹竿,在鵝的身上比畫著。他是教國文的,陽光下的鵝,平和寧靜的生活,這不就是詩嗎?他的心裡柔軟起來,想著駱賓王創造的意境,他很職業地在鵝的身上畫出優美的曲線。

「儂看,儂看。」

然而鴻基卻平白緊張起來。他並沒有順著父親的啟發找出鵝的詩意,他只是更留心父親手上的竹竿。從戒尺到教鞭,從私塾到洋學堂,調皮搗蛋的學生總是對懲罰的工具格外敏感。在那一刻,他真後悔自己不該得意忘形,不該找出竹竿來惹是生非,竹竿太像教鞭了,它身上凝聚的沉重信息足以控制自己的思維,眼下自己的腦筋已經銹成一團,就像冬天裡凍僵的蛇一樣。他突然想起無數次在學堂受罰的情景,到了末尾,他總是把雙手伸出來,迎接那痛徹骨髓的一擊。

鵝,鵝,鵝……

鴻基被竹竿分散了精力,陷入迷亂狀態。本來這首詩他是會的,不久前他甚至教過三弟鴻眷,那時他甚至還為三弟畫出了鵝在水中優遊的畫面。可是,可是那些鵝呢,好像還有鵝的頸項,還有鵝們撥動池水的狀態,這些畫面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就是無法組成優美的詩句。他的心緒完全被這根竹竿破壞了,精力無法集中,只能悲憤地放棄努力了。

他不再思考了,心裡大喊冤枉,而手卻不由自主伸了出來。

葉景沄仍然在那些柔軟的意境中暢想著。他不明白二兒子伸出手來是索要什麼,是要回玩耍的竹竿,還是……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而且著實憤怒了!

「儂!」

他把竹竿揚起來。

「不要,不要!」

小鴻眷哭著跑過來,抱住葉景沄的腿。

「我替二哥背……」

當3歲的小鴻眷一字不差地背出駱賓王那首詠鵝詩後,全家人被這戲劇性的一幕驚呆了。

僅僅是一首詩,葉景沄從此認定他的三兒子是個異數。

進敬業學堂之前,葉鴻眷的啟蒙是以家學形式完成的。老師就是葉景沄。

鴻眷雖然生得聰慧異常,但因性格文靜,3歲之前,葉景沄幾乎沒有過多地留意過他。多子女的家庭,整日價雞飛狗跳大哭小叫的,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愛鬧事的孩子身上,比如老大、老二、長女常桂、三女鴻楨。倒是二女兒常德和三兒子鴻眷整天價不哼不哈,既省力又省心。一個家庭的管理和部門的管理多少有些相似,愛哭的孩子有奶吃,就是這個道理。

自從那天發現了鴻眷的超人稟賦之後,葉景沄大喜過望。他不但寬宥了鴻基,還誇獎他教弟有方,借著高興勁兒,葉景沄又問鴻基還教了弟弟什麼,鴻基說了幾首詩。再問鴻眷,依然一一背出,弄得鴻基也拍額稱奇道:

「阿拉都忘了,儂倒記得清爽,真是天才喲!」

現在,葉景沄的目光開始往三兒子身上聚焦了。身為老師的他知道孩提時期啟蒙的重要性,於是,一個近乎現代的「學前班」的小課堂在葉家正式「掛牌」開課了。

當小鴻眷稚嫩的誦讀聲從葉家庭院里飛揚而出的時候,葉景沄總覺得有清清溪流在他心間淙淙而過,他每每會因這讀書聲而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淚。

從葉景沄記事起,他就在父親的講述中知曉了自己的責任。

葉家原本姓夏,明嘉靖年間族居上海附近的青浦。在夏家傳至九代時,歷史已經從明嘉靖年代走到清乾隆時期,就在這個時期,夏家開始姓葉。這其間是何原因不得而知。從葉氏的後人口中得知的唯一解釋是葉姓是當時的母姓。同葉姓一同流傳下來的還有詩書繼世的耕讀傳統。從《葉氏家譜》上得知,葉家數代都是有功名的讀書人。葉景沄的父親學問最大,竟做到國子監的典簿廳辦公主事,在兼具行政機關和最高學府兩種職能的國子監里,在這個類似今天文書和財會專業的領域,他有著最權威的話語權和解釋權。他的能力和專業知識受到了朝廷和各省官員的賞識,特別是漕運和海運發達的南方各省更是極力保奏,這使他有機會由一個純粹的讀書人進入到大清王朝的官場中。葉景沄的父親生於1828年,卒於1897年。熟悉中國近代史的人都知道,這是一段恥辱的年代,一個凄風苦雨愁煞人的多事之秋。12歲那年,鴉片戰爭爆發,那時他少不更事,對此並沒有太多的印象,然而,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卻正是他人生的黃金時代。在奮發有為生命力最旺盛的時期,卻無端要去品味喪國辱家之痛,用學富五車換來低眉折腰之恥,可以想見他的憤怒和痛苦是多麼強烈。

那是1857年的冬天,葉景沄的父親為了一樁海運的公案到廣州出差。他們剛在總督府附近的一家客棧住下不久,就聽到了城外隆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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