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1

我媽媽去世時三十八歲。以我現在的年齡,我可以做她的父親。

在她的葬禮之後,爸爸和我在家裡待了幾天。他沒有上班,我沒有上學。家裡的房門整天敞著,我們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鄰居、熟人和親戚。好心的鄰居們主動詢問客人們是否有足夠的軟飲料、咖啡、蛋糕和茶,時不時邀請我到他們家裡待上一會兒,吃頓熱乎乎的飯菜。我彬彬有禮,小口小口抿著一勺勺湯,吃下半塊炸肉餅,而後急急忙忙跑到父親身邊。我不願意讓他孤零零地待在那裡。然而他並不孤單,從早晨到晚上十點或十點半,我們的小房子里擠滿了慰問者。鄰居們湊集一些椅子,靠著書房的牆壁圍坐成一圈。我父母的床上整天堆著不認識的外衣。

應爸爸請求,爺爺奶奶多數時間要待在另一個房間,因為爸爸覺得他們的出現加重了他的負擔。亞歷山大爺爺會冷不丁地像俄國人那樣放聲大哭,還不時打嗝,而施羅密特奶奶總是不住地穿梭於客人和廚房之間,幾乎強行奪走他們手中的茶杯和蛋糕碟,用洗滌劑小心翼翼地清洗,用清水好好沖洗,擦乾,放回到客人待的房間。用畢而沒有立即清洗的茶勺在奶奶眼裡都是可導致災難的危險力量。

於是,爺爺奶奶坐在另一個房間,那裡的客人已經與我和爸爸坐過,然而覺得多待一會兒比較合適。亞歷山大爺爺一向疼愛自己的兒媳,一向為她愁眉不展而憂心忡忡,他在房間里來回走動,帶著某種強烈的嘲諷,搖搖腦袋,偶爾大哭起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這麼美麗!這麼年輕!這麼聰穎!才華橫溢!怎麼會這樣!告訴我怎麼會這樣!」

他站在屋子的一角,背對著大家,大聲抽噎,好像在打嗝,雙肩劇烈地抖動。

奶奶指責他說:

「祖西亞,請別那樣,夠了。你如果這樣,羅尼亞和孩子會受不了的。打住!控制一下自己!真的!跟羅尼亞和孩子學學怎麼做!真的!」

爺爺立刻聽從了她的建議,坐在那裡,雙手抱頭。但是一刻鐘以後,又是一陣無助的咆哮從心頭湧起:「這麼年輕!這麼美麗!像個天使!這麼年輕!這麼有才華!怎麼會這樣!告訴我怎麼會這樣?」

媽媽的朋友們來了,莉莉亞·巴-薩姆哈、魯謝莉·恩格爾、伊斯塔卡·韋納、范妮婭·魏茨曼和另外一兩個女人,塔勒布特高等中學的同年夥伴。她們呷著熱茶,談論她們的學校。她們緬懷我媽媽少女時的樣子,緬懷她們的校長伊撒哈爾·萊斯,每個女孩都在暗地裡鍾情於他,而他的婚姻很不成功。她們也談論其他的老師。後來莉蘭卡阿姨考慮再三,體諒地問爸爸,她們這樣說話、回憶、講故事,他是否介意,也許說點別的對他來說好一些?

但是,我爸爸終日萎靡不振,鬍子拉碴,坐在媽媽度過無眠之夜的那把椅子里,只是漠然地點點頭,示意她們說下去。

莉莉亞阿姨,莉莉亞·巴-薩姆哈博士,執意要和我談心,然而我試圖禮貌地逃避。因為爺爺奶奶和爸爸家族裡的另一些人佔據了另一個房間,廚房裡儘是好心的鄰居們,施羅密特奶奶不斷來回走動,擦洗碗碟和茶勺,莉莉亞阿姨拉著我的手走進衛生間,把衛生間的門反鎖上。和這個女人在反鎖上的衛生間里靠得這麼近,感覺怪怪的,令人反感。但是莉莉亞阿姨沖我滿臉堆笑,坐在馬桶蓋上,把我按坐在她對面的浴缸邊上。她默默地看了我一兩分鐘,充滿同情,淚水湧上眼眶,而後她開始說話,講的不是我媽媽,也不是羅夫諾的學校,而是藝術的偉大力量,以及藝術與內在心靈生活的關係。她所說的話令我退縮。

而後,她換了一副腔調,向我講起我的新責任,一個成年人的責任,從今以後要照顧爸爸,給他黑暗的生活帶來某種光明,至少給他一些樂趣,比如說,尤其要好好讀書。而後,她繼續談論我的感受,她得知道,我聽到出事時是怎麼想的。那一刻我有何種感受,我現在有何種感受,跟我說說。她開始羅列各種各樣的情感名稱,好像讓我做選擇,抑或勾掉不適用的詞語。傷心?害怕?焦慮?渴望?大概有點生氣?吃驚?負疚?因為你也許聽說過或者讀到過,在這種情況下有時會產生負疚感?沒有?有沒有懷疑的感受?痛苦?還是拒絕接受新的現實?

我得體地表示歉意,起身要走。那一刻我很怕她鎖門時把鑰匙藏在了衣兜里,只有在我回答了全部問題之後,才讓我出去。但是鑰匙就插在鑰匙孔里。我走出衛生間時,聽到她在我身後關切地說:「也許跟你做這個談話有些為時過早。記住,一旦你認為自己準備好了,就一刻也不要猶豫,來跟我說。我相信,范妮婭,你可憐的媽媽,非常想讓你我之間繼續保持深深的聯繫。」

我逃之夭夭。

耶路撒冷三四個著名的自由黨人士和我爸爸坐在一起,他們攜夫人預先在咖啡館會面,一起來到這裡,像一個小型代表團,向我們表達哀悼之情。他們事先定好,試圖用談論政治來轉移父親的注意力,當時議會正要就本-古里安總理與西德總理艾德諾簽署的賠償協議展開辯論,自由黨把協議當成令國家蒙受恥辱的惡劣行為,是對紀念遭納粹殘害的犧牲者這一舉動的玷污,是年輕的國家在良心深處無法驅除的污點。我們的一些慰問者認為,我們有責任不惜任何代價摧毀這一協議,甚至是流血。

我爸爸幾乎無法加入談話,只是點幾次頭,但我卻鼓起勇氣,向這些耶路撒冷的顯赫人物說了幾句話,以此祛除衛生間談話之後產生的痛苦。莉莉亞阿姨的話讓我覺得非常刺耳,猶如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在接下來的幾年間,每當我想起衛生間里的那次談話,臉都會不由自主地抽搐。直到今天,我想起它時,那感覺就像咬到了爛水果。

而後,自由黨領袖懷著對賠償協定的義憤,到另一個房間去向亞歷山大爺爺表示慰問。我跟著他們過去,因為我想繼續參加討論突然而巧妙的行動計畫,旨在挫敗與屠殺我們的劊子手們簽訂什麼討厭的協議,最終推翻本-古里安的紅色政權。我之所以陪伴他們,還有另一個原因:莉莉亞阿姨已經從衛生間趕到此處,指導我爸爸吃下她帶來的療效甚佳的鎮靜葯,那對他有好處。爸爸拉著臉拒絕了。這次他甚至忘記要向她致謝。

托倫夫婦來了,倫伯格夫婦、羅森多夫夫婦和巴-伊茲哈爾夫婦,以及兒童王國的傑茨爾和伊莎貝拉·納哈里埃里來了,還有凱里姆亞伯拉罕區的其他老熟人和鄰居們也來了,警察局長杜戴克伯伯和他那可人的太太托西婭來了,普費弗曼與報刊部的工作人員、國家圖書館所有部門的圖書管理員來了。斯塔施克和瑪拉·魯德尼基來了,還有各類學者、書商,以及父親在特拉維夫的出版商約書亞·查持克,甚至爸爸的伯父克勞斯納教授也在某天晚上光臨,非常苦惱動容,他默默地把一個老年人的淚水灑在爸爸肩頭,悄聲說些正式的悼詞。我們在咖啡館裡的熟人們來了,還有耶路撒冷的作家們,耶胡達·亞阿里、舒拉加·卡德里、多夫·吉姆西,還有伊扎克·申哈爾、哈爾金教授和夫人、伊斯蘭教史專家本內特教授,以及研究猶太人在基督教西班牙歷史的專家伊扎克(·弗里茲)·貝爾教授。正在高校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新星,三四位年輕講師也來了。我在塔赫凱莫尼學校的兩個老師來了,還有我的同學,以及克洛赫瑪爾夫婦,托西婭和古斯塔夫·克洛赫瑪爾,修理破玩具與娃娃的人,他們的小店被重新命名為娃娃醫院。傑爾塔和雅考夫-大衛·阿布拉姆斯基來了,他們的長子約尼在「獨立戰爭」結束之際死於約旦狙擊手的槍彈之下。幾年前一個安息日的早晨,約尼正在院子里玩耍,狙擊手的子彈打中了他的腦門,那時他的父母正和我們一起喝茶吃蛋糕。救護車在我們的街道上呼嘯賓士,前去把他救起,幾分鐘後又開回來,響起凄厲的笛聲駛往醫院,當媽媽聽到救護車的笛聲時,她說,我們花時間制訂計畫,然而有人躲在暗處嘲笑我們,嘲笑我們的計畫。傑爾塔·阿布拉姆斯基說,正確,生活就是那樣,然而人們永遠制訂計畫,否則將無限絕望。十分鐘後,一個鄰居趕來,輕輕把阿布拉姆斯基夫婦叫到院子里,只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們一些情況,他們急忙隨他而去,傑爾塔阿姨把裝有錢包和報紙的手提包忘了。第二天我們去看望他們,並表示哀悼,爸爸擁抱過她和阿布拉姆斯基先生後,默默地把手提包遞給她。現在他們淚流滿面,擁抱我和爸爸,但是他們沒給我們帶手提包。

爸爸忍住淚水。無論如何,他不能當著我的面流淚。他終日坐在媽媽的舊椅子上,臉一天比一天陰暗,從守喪期的第一天起,他就沒有刮臉,他點頭迎接客人,等客人走時又點頭與之告別。那些天,他幾乎不說話,彷彿媽媽的死療治了他打破沉寂的積習。現在他一連幾天默默地坐著,任他人說話,談論我媽媽,談論書和書評,談論政治轉折。我試圖坐在他的對面,目光幾乎終日不離開他。每當我從他椅子旁邊經過時,他就疲憊地拍拍我的胳膊或後背,除此之外,我們誰也不跟誰說話。

守喪期間及其後,媽媽的父母和姐妹沒來耶路撒冷,他們在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