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9

母親去世前一星期左右,身體突然大見好轉。新大夫開的新安眠藥一夜之間產生奇效。她晚上吃兩片,七點半鐘便在我床上,那時已經成了她的床,和衣睡去,大約睡了二十個小時,直到第二天下午五點她才起床,洗澡,喝些茶,一定是又吃了一兩片安眠藥,因為她在七點半又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當父親起床,刮臉,榨了兩杯新鮮橙汁,將其溫熱時,母親也起床了,穿上家常便服,繫上圍裙,梳頭,給我們二人做了頓真正的早餐,就像她沒生病之前,兩面煎得焦黃的雞蛋、蔬菜色拉、酸奶、麵包片,媽媽切的麵包片比爸爸切的薄多了,她含情脈脈地稱父親切的麵包片為「木板」。

於是,我們又一次在早上七點,圍坐在鋪著花檯布的餐桌旁的柳條凳上,媽媽給我們講故事:在她的故鄉羅夫諾,有個皮貨富商,是溫文爾雅的猶太人,遙遠的巴黎和羅馬都有買主來拜訪他,因為他有一種舉世罕見的銀狐皮,在月夜裡會像嚴霜一樣閃閃發光。有一天,皮貨商發誓不再吃肉,成了素食主義者。他把整個生意,包括所有分店,交給岳父和合伙人掌管。過了一段時間,他在森林裡給自己造了一間小茅屋,住到了那裡,因為他的獵人以他的名義捕殺了數千隻狐狸,他為此感到抱歉。最後,這個人消失了,再也沒有露面。她說,我和姐妹們想嚇唬對方時,習慣於摸黑躺在地上,輪流講述以前那個皮貨富商,如今一絲不掛在森林中漫步,也許患了狂犬病,在下層灌木里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狐鳴,倘若有人倒霉,在森林裡碰到狐人,會立刻嚇白了頭髮。

我父親對此類故事嗤之以鼻,他做了一個鬼臉,說:「對不起,那有什麼意義呀!一個諷喻?一種迷信想法?還是某種不著邊際的話?」但是,看到母親好多了,他非常高興,輕輕地揮揮手:「沒什麼。」

母親催促我們,以便父親上班不要遲到,我不要誤了上學。在門口,當父親套上他的高筒橡皮套鞋,我穿自己的橡膠靴時,我突然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嗥,嚇得他跳起來,渾身發抖,當緩過勁兒來後,他要打我,母親出面干預,把我的頭貼在她的胸脯上,使我們二人都平靜下來,說:「都是因為我,對不起。」那是她最後一次擁抱我。

我們大約七點半鐘離開家,父親和我沒說一句話,他仍然因為我學狐狸大叫而生我的氣。在家門口,他轉身向左去往塔拉桑塔樓,我轉身向右去往塔赫凱莫尼學校。

放學回到家裡,看到母親打扮停當,身穿雙排扣的淺色裙子和海軍藍套衫,顯得漂亮而女孩子氣。她臉色也很好,彷彿幾個月的疾病一下子全然消失。她讓我放下書包,穿上外套,她自己也穿上外套,並給了我一個驚喜。

「我們今天不在家裡吃飯。我決定帶我一生中的兩個男人到飯館吃午飯。你父親對此還一無所知呢,我們給他個驚喜好嗎?我們在城裡走走,然後去塔拉桑塔樓,動手把他拉出來,就像從沾滿灰塵的書堆里拖出一個瞎撲騰的書蟲,而後我們到什麼地方吃飯去,我甚至沒打算告訴你,給你也留點懸念。」

母親在我眼裡成了陌生人。她說話的聲音不同尋常,莊嚴而高亢,宛如在學校上演的劇目中扮演角色。當她說「我們出去走走」時,聲音中充滿了光明與溫暖,但是說「瞎撲騰的書蟲」和「沾滿灰塵的書」時,聲音卻有點顫抖,那聲音讓我感到一種模糊的恐懼,但即刻便被驚喜、被母親的快樂、被她回到我們當中的喜悅所帶來的歡快替代。

我父母基本上不到外面吃飯,儘管我們經常和他們的朋友在雅法路或喬治王路的咖啡館裡會面。

1950年,也許1951年,有一次我們三人在特拉維夫和姨媽們相聚,在最後一天,也就是回耶路撒冷的頭天,父親難得宣布自己那天做東,邀請大家,我母親的兩姐妹和她們令人尊敬的丈夫以及她們的獨生兒子,去沙洛姆阿雷海姆大街拐角、本-耶胡達大街上的哈姆澤格餐館吃飯。他們給我們九人安排了一張桌子,父親坐在上座,我兩個姨媽的中間,又給我們排了座次,三姐妹都沒挨著自己的丈夫坐,我們小孩誰也沒坐在父母當中,彷彿決意徹底洗牌。茨維姨父和布瑪姨父有點疑惑,因為他們不知道他最終要幹什麼,他們堅決不肯和他一起喝啤酒,因為他們不習慣喝酒。他們決定不講話,讓父親在舞台上大顯身手。父親顯然覺得,最緊迫最激動人心的話題肯定是在朱迪亞沙漠里發現的死海古卷。於是乎,他發表了一通詳盡的演說,從上湯到上主食,他一直講述在庫姆蘭附近的山洞裡發現這些古卷意義重大,很可能在沙漠溝壑里,越來越多埋藏在地下的無價之寶在等待發掘。終於,坐在茨維和布瑪姨父中間的母親溫柔地說:「也許這次就說到這兒吧,阿里耶?」

父親懂了,就此打住,大家開始各談各的,直到吃完晚飯。表哥伊戈爾問他能否帶表弟埃弗萊姆去附近的海灘。幾分鐘以後,我也不想再待在大人堆里了,便離開哈姆澤格餐館,找海灘去了。

但是,誰想得到母親竟突然決定帶我們出去吃午飯?我們已經習慣看她夜以繼日地坐在窗前,一動也不動。就在幾天前,我把床讓給她,逃避她的默默無語,和父親睡到雙人床上。她身穿海軍藍套頭衫和淺色裙子,後帶接縫的尼龍長襪,高跟鞋,顯得既漂亮,又文雅,陌生男人轉過身來直看她。走路時,她一隻胳膊挎著雨衣,另一隻胳膊挎著我。

「你今天做我的卡瓦萊爾。」

她好像繼承了父親平時所承擔的角色,補充說:「卡瓦萊爾就是騎士,卡瓦在法文中是馬的意思,卡瓦萊爾指騎馬人或者騎士。」

接著又說:

「有許多女人對專橫跋扈的男人感興趣,猶如飛蛾撲火;也有一些女人,她們需要的不是英雄,甚至不需要性格暴躁的戀人,而是需要一個朋友。你長大後要記住:遠離酷愛暴戾人士的女人,努力尋找把男人當作朋友的人,她們需要朋友不是因為自己覺得空虛,而是願意讓你充實。記住,女人和男人之間的友誼比愛情更為寶貴珍奇,與友情相比,愛情確實相當粗俗,甚至拙劣。友情也包括適度的感受、關心體貼、慷慨大方,以及精心調試出的適度。」

「好。」我說,因為我不想讓她再說與我無關的東西,想讓她說點別的。我們幾個星期沒說話了,浪費了只有我倆一起的走路時間豈不可惜。當我們快到城市中心時,她再次挽住我的胳膊,笑了一下,突然問道:「你會對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說什麼?」

沒等我回答,她又傷心地調侃,或者說不是調侃,而是把傷心隱藏在微笑里,我雖然看不到,但從她說的話音里可以聽出來:「有朝一日,當你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後,我非常希望你不要以我和你父親作為婚姻生活的榜樣。」

這些話,不是我根據記憶而進行的再創造,如同我前面寫她講愛情與友情那樣(十二個句子之前),因為,不要以我父母的婚姻為榜樣這一請求,我確實記得清清楚楚,字字句句。我還清楚記得她微笑說話時的聲音。我們在喬治王大街,母親和我,手挽著手經過塔里塔庫米樓,在去往塔拉桑塔樓的路上,要把上班的父親叫走。時間是下午一點半,一陣冷風夾雜著抽人的雨點從西面襲來。它非常強勁,行人收起雨傘,免得把傘吹得翻轉過來。我們甚至都沒有打開雨傘。我和媽媽手挽著手在雨中行走,走過當時是議會臨時辦公場所的塔里塔庫米樓,而後經過哈馬阿洛特大樓。那是1952年1月的第一周。在她去世前五天,或者四天。

當雨越下越大時,媽媽的聲音里仍舊帶著近乎調侃的口氣:「我們到咖啡館喝點咖啡嗎?我們的爸爸又跑不了。」

我們在一家德裔猶太人開的咖啡館裡坐了約莫半個小時,等雨停下來。咖啡館坐落在熱哈維亞入口,在JNF大街,對面是猶太代辦處大樓,總理辦公室那時也在那裡。與此同時,媽媽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小粉餅盒、一把梳子,梳頭補妝。我的感情頗為複雜:為她的容顏自豪,為她身體好轉快樂,並且有責任保護她免遭某種陰影的傷害,我只是通過猜測知道存在著陰影。實際上,我不是猜測,而只是似是而非,在我皮膚上感受到些微莫名其妙的不安。孩子有時就是這樣,捕捉到,又沒有真正捕捉到他無法理解的東西,意識到這種東西,莫名其妙地感到驚恐:「你沒事吧,媽媽?」

她自己點了味道濃烈的清咖啡,給我點了牛奶咖啡,縱然從來也不允許我喝咖啡,說是少兒不宜喝咖啡,還給我點了巧克力冰激凌,縱然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冰激凌會讓你嗓子疼,尤其是在寒冷的冬日,而且就要吃午飯了。責任感驅使我只吃了兩三勺冰激凌,便問媽媽她坐在這裡冷不冷,她覺不覺得累,或者是頭暈。畢竟,她大病初癒。媽媽,你上廁所時小心點,那裡黑,有兩級台階。驕傲、熱誠與理解充盈了我的心房,彷彿只要我們二人坐在羅什熱哈維亞咖啡館,她的角色就是一個無助的小姑娘,需要一位慷慨幫助的朋友,而我則是她的騎士,或者也許是她的父親:「你沒事吧,媽媽?」

我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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