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7

十五歲離家住進基布茲時,我寫下一些決心,將其定為自己非執行不可的標準。要是我真的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就必須開始在兩個星期內把自己曬得黑黝黝的,使我看上去像他們當中的一員;我必須永永遠遠不再做白日夢;我必須更換姓氏;我必須每天洗兩三次冷水澡;我必須絕對強迫自己別在夜裡做那種臟事;我必須不再寫詩;我必須不再喋喋不休;我必須不再講故事——我必須以一個沉默的人出現在新地方。

後來我把條子撕得粉碎。最初四五天,我確實設法不做臟事,不嘮嘮叨叨。當他們問我一條毯子是否足夠,或者是否願意坐到教室靠窗的角落裡時,我動動腦袋作答。當問我,是否對政治感興趣,是否考慮參加讀報小組,我回答「呃哼」。如果問起我以前在耶路撒冷的生活,我的回答不超過十個字,我故意遲疑幾秒鐘,彷彿在做深入的思考,讓他們知道我屬於那種矜持寡言、諱莫如深的人,具備內涵。我甚至能洗冷水澡了,儘管在男孩子浴室里迫使自己脫得精光,是一種英雄主義壯舉。甚至在最初幾個星期,我好像可以設法不寫東西。

但不能不讀東西。

每天幹完活上完課後,基布茲的孩子回父母家,而外面來的寄宿者則在俱樂部里放鬆一下,或打打籃球。晚上有各種各樣的活動——比如跳舞,唱歌——我逃避這些活動,免得露怯。大家都離開後,我通常半裸著身子躺在宿舍前面的草地上,曬日光浴,讀書讀到天黑。(我十分小心,不待在空房間,不躺在空床上,因為骯髒之念,還有大量天方夜譚式的幻想在那裡等待著我。)

每星期有那麼一兩次,我會在天黑之前對著鏡子檢查自己曬得怎麼樣,而後穿上襯衫,而後鼓起勇氣,到老兵居住區,與我在基布茲的「父母」漢卡和奧伊扎爾·胡爾戴喝杯果汁,吃塊蛋糕。這兩位老師,都來自波蘭的洛茲,年復一年主持基布茲內的文化教育生活。在小學任教的漢卡,是個漂亮豐滿、精力充沛的女子,猶如發條一貫綳得緊緊的,強烈的奉獻光環與香煙煙霧始終環繞在她周圍。她一人肩負著諸多重任:組織猶太人過節、舉行婚禮和周年紀念日、上演節目、培養質樸的無產階級地方化傳統。這一傳統,按照漢卡所設想的,應融合《雅歌》風韻和新《聖經》時代土地耕作者所擁有的橄欖兼角豆莢的希伯來品位,兼濟東歐的哈西德派猶太小村莊的格調,融進了東歐農民和其他自然之子粗獷豪爽的方式,後者直接從克努特·哈姆孫踩在赤腳下的「大地碩果」中擷取了天真純潔的思想,以及神秘的生命樂趣。

至於奧扎爾或奧伊扎爾·胡爾戴,「繼續教育班」或中學的負責人,則是個精幹結實的男子,苦難和具有反諷意味的聰慧使他臉上布滿了猶太人的皺紋。在這些痛苦的皺紋中,偶爾會悠然閃過一絲恣意頑皮的光。他身材瘦削、矮小,然而目光犀利冰冷,風度翩翩。他很有口才,擅長揶揄諷刺。他能夠流露出一股脈脈溫情,可以感化任何人,使之俯首帖耳,但是他也會動雷霆之怒,令周圍的人產生世界末日時的恐懼。

奧伊扎爾融立陶宛《塔木德》學者的頭腦敏銳與哈西德教徒充滿激情唱頌的狂熱於一身,突然眯起眼睛,唱起一首如醉如痴的歌,奮力衝破塵世的束縛。在另外的時間,另外的地點,奧伊扎爾·胡爾戴也許會變成一個令人敬畏的哈西德拉比,一位具有人格魅力的創造奇蹟者,置身於眾多著了迷的崇拜者中。如果他選擇從政,做個保民官,肯定大有可為,身後會緊緊追著一批狂熱的崇拜者,也不乏對其深惡痛絕之人。但是奧伊扎爾·胡爾戴選擇了當基布茲中學校長的生活。他是位毫不妥協的硬漢,好鬥,飛揚跋扈,甚至暴虐無道。他能精熟詳盡地講述許多題目,近乎帶有情慾般的激情,像猶太小村莊里一個雲遊四方的佈道者,《聖經》、生物學、巴洛克音樂、文藝復興藝術、拉比思想、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原理、鳥類學、分類學、雷高德(裝有舌簧的八孔直笛),以及諸如「歷史上的拿破崙及其在19世紀歐洲文學與藝術中的表現」等各種課程。

我忐忑不安,走進老兵居住區北邊一套帶有小門廊的一間半平房,房子對面是一排柏樹,屋裡牆上掛著莫迪里阿尼和保羅·克勒的贗品繪畫,以及一幅酷似出於日本人之手的惟妙惟肖的杏花吐艷圖,兩把簡樸的扶手椅之間有一張小型咖啡桌,桌上放著一隻高高的花瓶,花瓶里幾乎一向不放鮮花,而是插著格調高雅的小枝。風格樸素的淺色窗帘上繪有依稀的東方圖案,令人想起德國——猶太作曲家譜寫的、帶有改裝了的東方主義色彩的希伯來文民間歌曲,以期吸收中東那令人心醉神迷的阿拉伯或《聖經》精神。

奧伊扎爾,若不是背著雙手在房前小道上快步來回行走,伸出下巴披斬眼前的空氣,就會坐在角落裡抽煙,口裡小聲哼唱,看書,要麼就是一邊通過放大鏡觀察一些植物花蕊,一邊翻動植物手冊。此時,漢卡甩開軍人的步伐,精力充沛大踏步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拉平床墊,倒煙灰缸,並把它清洗乾淨。她噘起嘴唇,整理床罩,或者用彩紙剪些裝飾品。多利會汪汪兩聲向我表示歡迎,奧伊扎爾雷鳴般的喝斥嚇住了它:「你真不害臊,多利!看看你在朝誰叫喚!」或者有時:「真是的!多利!我大吃一驚!真的大吃一驚!你怎麼能這樣?你的聲音怎麼不發抖呢?這樣無恥的表現只能給你自己丟臉!」

這隻母狗,聽到先知這一連串的憤怒,像泄了氣的氣球縮了回去,絕望地四處探尋地方隱藏自己的恥辱,最後鑽到了床底下。

漢卡·胡爾戴向我綻開笑臉,向一個看不見的觀眾宣布:「瞧!看看誰來了!喝杯咖啡?蛋糕?還是一些水果?」這些選擇剛一出口,彷彿魔杖一揮,咖啡、蛋糕和水果就放在了桌子上。我溫順聽話,但內心裡涌動著激情,我彬彬有禮地喝著咖啡,適度吃了一些水果,與漢卡和奧伊扎爾談了一刻鐘當下的一些急迫問題,如死刑,不然就是人之初確實性本善,只是被社會所毀壞,不然就是我們本來天性邪惡,只有教育能夠將其改進到某種程度,或者在某種情況下改進它。「墮落」、「優雅」、「性格」、「價值」以及「改進」等詞語經常充斥於放著白色書架的典雅房間,那書架與我父母耶路撒冷家裡的書架如此不同,因為這裡的書架分成繪畫、小雕像、化石收藏、用野花壓成的拼貼藝術、精心照管的盆栽植物,角落裡還有一部留聲機和許多唱片。

有時,在談論優雅、墮落、價值、自由和壓迫時,伴隨著憂傷的小提琴曲或唱片發出的舒緩顫抖的聲音,捲毛沙伊會站在那裡拉琴,背對著我們。或者羅恩會對著他的小提琴嚅動著嘴唇,瘦骨嶙峋的羅恩 ,他媽媽總叫他小不點兒,最好不要企圖和他說話,連你好、怎麼樣都不要說,因為他一貫露出羞怯的微笑,鮮少和你說上一個短句,如「很好」,或者一個長句子「沒問題」。差不多就像藏在床下、等待主人怒氣全消的母狗多利。

有時,我到那裡時,發現三個胡爾戴家的男孩,奧伊扎爾、沙伊和羅恩坐在草地上,或坐在前廊的台階上,像來自東歐猶太村莊里的克萊茲默小組,唱片那綿長、徘徊不去的樂音在晚間的空中飄拂,令我產生一種愜意的渴望,還有一陣令人心痛的哀愁,為自己無足輕重,為自己是他者,為世界上任何暴晒也不能把我變成他們當中真正的一員,我在他們餐桌旁永遠只是乞丐,一個外來人,一個從耶路撒冷來的不安分的小人,如果不只是一個可憐的江湖騙子。(我在《沙海無瀾》的阿扎賴亞這一人物身上賦予了這種情感。)

太陽落山之際,我拿著書來到赫茨爾之家,基布茲邊上的文化中心。這裡有間讀報室,你每天晚上在這裡都可以看到基布茲的幾個老光棍,他們通過閱讀日報、周刊來消磨人生,相互之間展開激烈的政治論爭,令我有些想起在凱里姆亞伯拉罕時,斯塔施克·魯德尼基、阿布拉姆斯基先生、克洛赫瑪爾先生、巴·伊茲哈爾和倫伯格先生的爭論。(我到那裡時,基布茲的老光棍幾乎都是四十五歲左右了。)

在讀報室的後邊,還有一個房間,幾乎無人問津,叫作自習室,基布茲委員會的成員有時在那裡開會,有時也在那裡舉行各種集體活動,但多數情況下那裡是空的。在一個鑲玻璃面的柜子里,擺放著一排排枯燥無味、令人生厭、沾滿灰塵的《青年勞動者》、《勞動婦女月刊》、《田野》、《時鐘》,以及《達瓦爾年鑒》。

每天晚上,我就是去這裡讀書讀至半夜時分,直至上下眼皮打架。也是在這裡,我重新開始了創作,沒有人看見,我感到羞愧,感到卑微與無足輕重,充滿了自我厭惡。我離開耶路撒冷到基布茲,當然不是為了寫詩寫小說,而是為了獲得新生,拋棄一堆堆語詞,里里外外曬得黑黝黝的,成為一個農業勞動者,一個耕耘土地的人。

但很快我便明白,在胡爾達,即使最為農業(地地道道)的農業勞動者夜晚也讀書,終日探討書。當他們採摘橄欖時,他們不可開交地爭論托爾斯泰、普列漢諾夫、巴枯寧,爭論是實行永久革命還是在一個國家進行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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