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5

我尤其通過改姓的方式來滅掉他。許多年來,我父親生活在享有「世界聲名」的伯伯的巨大陰影下。(我父親在提到世界聲名時聲音里懷著虔誠的寧靜。)許多年來,耶胡達·阿里耶·克勞斯納夢想著追隨約瑟夫·格達爾雅胡·克勞斯納教授的腳步,克勞斯納著有《拿撒勒的耶穌》、《從耶穌到保羅》、《第二聖殿時期的歷史》、《希伯來文學史》和《當民族為自由而戰》。我父親在內心深處,甚至夢想有朝一日繼承無子嗣教授的位子。因此他學的外語並不比伯伯掌握的外語少,因此他夜晚蜷縮在桌子旁邊,周圍堆起一堆堆小卡片。當他某天開始對做一位名教授感到絕望時,他開始在內心深處祈禱把火炬傳給我,他會在那裡觀看。

我父親有時開玩笑地把自己比作無關緊要的門德爾松,銀行家亞伯拉罕·門德爾松,其命運就是充當著名的哲學家摩西·門德爾松和偉大的作曲家費里克斯·門德爾松-巴托爾迪的父親。(「首先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接著我成為兒子的父親。」亞伯拉罕·門德爾松曾經自嘲地說。)

儘管是在開玩笑,儘管他正出於某種發育不良的慈愛情感拿我打趣,但父親從我很小時候起就叫我「殿下」、「閣下」。只有很多年以後,在他去世的那天夜裡,我突然意識到,在這一固定的、使人不快甚至令人惱怒的玩笑背後,隱藏著他自己失望的野心,不得不含悲甘於平庸,把願望隱藏起來,委託我以他的名義去實現某種使命,一旦時機成熟,實現已經離他而去的目的。

我母親,在孤獨與陰鬱中,給我講光怪陸離的事件、恐懼和幽靈,也許與寡婦奧斯給小培爾·金特在冬夜裡講的故事大同小異。我父親,以他特有的方式,做我母親奧斯的約翰·金特,培爾的父親,希望他成就「大業」。

「基布茲,」父親傷心地說,「也許並非不足掛齒的現象,但是它需要智商一般、身強體壯的體力勞動者。你現在已經知道,你無疑不一般。我不想對基布茲惡語中傷,因為基布茲在國家生活中擁有明顯優勢,但是你在那裡得不到發展。結果,恐怕我不能同意。無論如何。就這樣吧,商量完了。」

自母親去世,他一年左右後再婚以來,我和他幾乎只談論日常生活需要、政治、新科學發現或者倫理價值以及道德理論。(現在我們住進了一套新房,本梅蒙大街28號,在熱哈維亞區,他多年夢寐以求的耶路撒冷的一個地區。)青春期的我焦躁不安,他的再婚,他的情感,我的情感,我母親生命中的最後時光,她的死,她的缺失,這些話題我們從來不談論。我們有時會發生衝突,彬彬有禮,但相互之間充滿緊張的敵意,爭論比阿里克、拿破崙、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對我具有強烈的吸引力,而我父親將其視為「紅色流行病」,一次,我們就卡夫卡大吵了一頓。然而,多數情況下,我們的舉動就像同一屋檐下的兩個房客。衛生間沒有人了。我們需要人造黃油和衛生紙。你不覺得天有點涼了,要我開暖氣嗎?

每逢我在周末和節假日去特拉維夫看望母親的姐妹哈婭和索妮婭,或者去克里亞特莫茲金的外公家裡,父親給我車費,外加幾塊錢,「因此你用不著跟那邊任何人要錢了」,「別忘了告訴那邊什麼人,你不能吃油炸食品」。或者說「請記著問問那邊什麼人,他們是不是想要我把她抽屜里的東西放進一個信封,讓你下次帶過去」。

「她的」一詞掩蓋了對我母親的記憶,如同沒有碑文的紀念碑。「那邊任何人」或者「那邊什麼人」等詞表明他與母親的家庭割斷聯繫,那聯繫永遠沒有恢複。他們責怪他。母親在特拉維夫的姐妹們相信,他與其他女人的關係,給我母親的生活布下了一層陰雲。加上那些夜晚,他背對著她坐在書桌前,腦子裡只有他的研究和他的小卡片。這一指責令父親深為震驚,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對於我的特拉維夫和海法之行,他的態度就像阿拉伯國家在那個抵制拒絕的年代,對中立人士訪問以色列的態度:我們不能阻攔你,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是請不要當著我們的面提起那地方,你回來以後什麼也不要跟我們說。好壞都不要說。不要跟他們談起我們。我們不想聽,也沒興趣知道。總之,你要保證別讓你的護照上蓋上不受歡迎的印章。

我母親自殺後三個月,該為我舉行成人禮了。沒有舉行慶祝宴會。他們為應付此事,讓我安息日上午在塔赫凱莫尼猶太會堂念《托拉》,我嘟嘟囔囔讀上每周定期讀的內容。整個穆斯曼家族從特拉維夫和克里亞特莫茲金來到此地,但是他們待在猶太會堂的一個角落,盡量遠離克勞斯納家族。兩大陣營相互之間沒有說一句話,只有茨維和布瑪,我的姨父們,也許略微、幾乎不被察覺地點點頭。我像一個暈頭暈腦的小狗,在兩座軍營之間來回奔跑,盡量讓自己裝出快樂孩子的樣子,模仿父親沒完沒了地說話,父親始終憎恨沉默,為片刻沉默而責備自己,感到有責任驅逐沉默。

只有亞歷山大爺爺毫不猶豫地穿過鐵障,親吻我從海法來的外婆和我媽媽兩個姐妹的雙頰,採用俄國的方式,左右左,共三下,使勁把我摟在他的體側,高興地大叫:「咳,那什麼,一個迷人的孩子,不是嗎?一個挺不錯的孩子!而且非常有才華!非常非常有才華!非常!」

我父親再婚後,我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以致遭到開除學籍的警告。(我母親死後一年多,我被從塔赫凱莫尼轉到熱哈維亞中學。)我父親將此視為奇恥大辱,勃然大怒,想盡各種辦法懲罰我。逐漸,他開始覺察到,這是我發動的游擊戰爭形式,直到迫使他讓我到基布茲去,才會停止。他予以還擊:我每次走進廚房,他都會起身離去,不說一句話。但是一個星期五,父親超出常規陪我去雅法路中央的老埃格德公共汽車站。在我就要登上開往特拉維夫的汽車時,他突然說:「要是你願意,就問問他們對你想去基布茲有什麼看法。不用說,他們的看法不會約束我們,不會讓我們特別在意,但是這一次我不反對聽聽他們覺得這件事有沒有可能性。」

早在母親去世前,從她開始生病,甚至生病之前,我住在特拉維夫的姨媽就把我父親視為一個自私自利、也許有點專橫跋扈的男人。她們確信,自從她死後,我一直飽受他的奴役,在他的壓迫下痛苦呻吟,自從他再婚後,繼母也在虐待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就像故意惹我姨媽們生氣,在她們耳邊述說父親和他妻子的好處,他們如何全心全意地照顧我,盡其最大努力確保我什麼也不缺,姨媽們一個字也不聽,她們生氣,她們發火,彷彿我正在為阿卜杜拉·納賽爾及其政權大唱讚歌,或者是為阿拉伯游擊隊員辯護。我一開始大肆讚揚父親,她們二人就會讓我閉嘴。哈婭姨媽說:「夠了。請不要說了。你讓我心痛。他們好像給你好好洗過腦子了。」

索妮婭姨媽在這種時候不會譴責我,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在她們審度的目光下,事實開始為自己說話:我看上去骨瘦如柴,面色蒼白,緊張不安,沒有清洗得乾乾淨淨。他們那邊一定是不管我,如果不是更糟。臉上的傷口是怎麼回事?他們沒給你看醫生嗎?這件破套頭衫,這是你唯一的行頭?他們上次給你買內褲是什麼時候?回去的路費呢?他們忘記給你了嗎?沒有?你為什麼這麼固執?你為什麼不讓我們給你兜里塞幾塊錢,為安全起見呢?

我一到達特拉維夫,姨媽們便撲向我度周末帶來的行李包,拿出襯衣、睡衣、襪子、內衣、備用手帕,無言地嘖嘖不已,判處這些東西要全部清洗,用開水燙,在陽台上徹底晾曬兩個小時,拚命熨燙,偶爾堅決予以毀滅,好像她們正在免除瘟疫之災,或者是把我所有的個人財產送去接受再審查。第一件事總是讓我去洗澡,第二件事是坐在陽台上曬半小時的太陽,你臉色煞白得像牆壁一樣,你吃串葡萄嗎?吃個蘋果?吃些生胡蘿蔔?然後我們去給你買些新內衣,或一件體面的襯衫,或一些襪子。她們都給我吃雞肝、鱈魚肝油、果汁和許多新鮮蔬菜,彷彿我直接從隔離區來到此地。

關於我想去基布茲的問題,哈婭姨媽立即宣稱:「當然可以。你應該和他們拉開點距離。在基布茲,你會長得又高又壯,你會慢慢地過上比較健康的生活。」

索妮婭姨媽摟住我的肩膀,傷心地建議說:

「到基布茲試試看,對。要是——但願不要這樣——你在那裡也不開心,只管搬來和我們一起住。」

九年級就要結束之際(熱哈維亞學校五年級),我突然放棄了童子軍,基本上不再去上學。我終日穿著內衣仰面躺在自己的房間,吞噬一本本書和一堆堆糖果,那時我除了糖果幾乎什麼也不吃。我那時已經戀愛,遏制著淚水,沒有絲毫機會,愛上了某位班花。不是像在書中讀到的年輕人那種又苦又甜的愛,書中描寫道,靈魂因愛情而痛苦,但仍然振奮,生機勃勃,而我彷彿遭到當頭一棒。更為糟糕的是,那一陣子,我的肉體貪得無厭,猥褻地在夜晚,甚至在白天,不停地折磨我。我想擺脫,永遠從肉體與靈魂這兩大敵人的束縛下解放出來。我想變成一片雲,變成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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