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4

在傑伯廷斯基的詩集里,排在「我們用熱血與汗水提升一個人種」、「約旦河有兩岸」、「從貝塔、錫安和西奈奇蹟召喚我的那天起」之後的,是他翻譯的節奏優美的世界詩歌,包括愛倫·坡的《烏鴉》和《安娜貝爾·李》、埃德蒙·羅斯唐的《公主遠去了》,以及保爾·魏爾倫的《秋歌》。

很快,我便將這些詩歌爛熟於心,終日流連忘返,陶醉於詩中瀰漫著的浪漫苦痛與可怕煩惱之中。

我在約瑟夫伯伯送的那個精美的黑皮筆記本里寫下了帶有軍國主義色彩的愛國主義詩歌,同時,我也開始寫下憂鬱感傷的詩,充滿著風暴、森林和大海。還寫了一些愛情詩,那時我甚至不懂什麼是愛情。或許已經知道,但是,尚在誰殺的印第安人多,誰就能贏得一個漂亮姑娘作獎品的西部電影與安娜貝爾·李、她的伴侶和他們二人的墓園之戀中徒勞地尋找某種調和。但調和二者絕非易事。更為艱難的,則是在所有這些以及校醫講授的包皮——卵子以及輸卵管——管狀器官迷宮之間實現某種安寧。夜間的臟事如此無情地折磨著我,以致讓我想到了死,或者回到未被那些捉弄人的夢魘魔爪困住的自己。我打定主意,將其永遠消滅,一夜又一夜,那些山魯佐德們向目瞪口呆的我顯示如此狂放不羈的情節,我整天不耐煩地等待夜晚床上的時光。有時,我等不及了,便把自己關進塔赫凱莫尼操場臭烘烘的廁所或家裡的衛生間,幾分鐘後出來,垂頭喪氣,像破布片一樣可憐巴巴的。

女孩子們的愛,以及與此相關的一切,在我看來就是一場災難,一個無法擺脫的陷阱,你開始夢遊般漂到一個使人著魔的水晶宮,而醒來之際,渾身卻在骯髒的糞坑裡濕透。

我逃之夭夭,在描寫神秘、冒險與戰爭的一本本書組成的神志清明的堡壘中尋找避難所:儒勒·凡爾納、卡爾·邁、費尼莫爾·庫柏、瑪因·里德、福爾摩斯、《三劍客》、《哈特拉斯船長曆險記》、《蒙德蘇瑪皇帝的女兒》、《曾達的囚徒》、《火與劍》、艾德蒙多·狄·亞米契斯《愛的教育》、《金銀島》、《海底兩萬里》、《卡哈馬爾卡的黃金》、《神秘島》、《基督山伯爵》、《最後一個莫希幹人》、《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最黑暗的非洲深處、精銳士兵和印第安人、作惡多端的人、騎兵、偷牛賊、搶劫者、牛仔、海盜、群島、一群嗜血成性頭戴羽毛珠子塗著顏料的土著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廝殺吶喊、充滿魔力的咒語、巨龍騎士和手持短彎刀的撒拉森騎兵、妖怪、巫師、皇帝、壞蛋、鬼魂,尤其是講述面色蒼白的青少年,他們註定要成就大業,設法克服自身的苦惱。我想像他們那樣,我想像描寫他們的那些人一樣。也許我尚未弄清楚寫作與贏得勝利之間存在著何種區別。

儒勒·凡爾納的《米哈伊爾·斯特洛果夫》賦予我的某種東西至今仍然伴隨著我。俄國沙皇派斯特羅戈夫執行一項秘密任務,把一至關重要的消息帶到圍困在最遙遠的西伯利亞的俄國軍隊。路上,他得經過韃靼人的統治地區。韃靼衛隊抓住了米哈伊爾·斯特羅戈夫,將其帶到首領大可汗面前,可汗命令用白熱的劍燙瞎他的雙眼,這樣他就無法繼續執行前往西伯利亞的任務。斯特羅戈夫把至關重要的消息銘記在心,但是既然失明了,怎樣才能溜出韃靼士兵的重圍,抵達西伯利亞?縱然滾燙的劍燙過了他的眼睛,但忠心耿耿的信使繼續盲目探路向東行進,直至情節發展至一個關鍵時刻,讀者得知,他根本就沒有失明:滾燙的劍在碰到他眼睛時,被他的眼淚冷卻!因為在那千鈞一髮之際,米哈伊爾·斯特洛果夫想到自己將永遠看不到親愛的家人,眼睛裡頓時盈滿了淚水,淚水冷卻了劍身,挽救了他的視力,也挽救了他至關重要的使命,斯特洛果夫圓滿完成了任務,使國家在抗敵鬥爭中取得了勝利。

因此,是斯特洛果夫的眼淚挽救了他和整個俄國。但是在我居住的地方男人不得流淚!眼淚乃奇恥大辱。只有女人和孩子才可以流淚。我甚至五歲時就以哭泣為恥,八九歲時,我學會了遏制哭泣,以配得上男人這一稱號。正因如此,當我在11月29日的夜晚,左手在黑暗中偶然碰到父親濕潤的臉頰時,我感到大吃一驚。正因如此,我從來沒說過此事,無論對父親,還是對任何其他生靈。現在這裡有個米哈伊爾·斯特洛果夫,一個無所畏懼的英雄,一個鐵人,可以經受住任何艱難或痛苦,然而,當他突然想到愛時,他沒有克制:他哭了。米哈伊爾·斯特洛果夫不是因恐懼而哭泣,不是因痛苦而哭泣,而是因強烈的情感而哭泣。

而且,米哈伊爾·斯特洛果夫的哭並沒有把他降低到一個可憐蟲,一個女人的位置上,也沒有損害他的男子漢尊嚴;無論作家儒勒·凡爾納,還是廣大讀者,都可以接受。彷彿突然接受一個男人哭泣,這個男人的眼淚拯救了自己和整個國家,還遠遠不夠。因此這個最具男子漢氣概的人中豪傑由於具備「陰柔」之氣而戰勝了所有的敵人,那陰柔之氣在生死攸關之際從他靈魂深處湧出,沒有減少或者削弱他的「陽剛」之氣(那時候他們為我們洗腦時總說):相反,它使陽剛之氣趨於完美,並達到安寧。因此,也許那時可在令我痛苦的選擇中,在兒女情長與英雄豪氣之間,找到一種體面堂皇的方式?(十幾年後,《我的米海爾》中的漢娜也許會被米哈伊爾·斯特洛果夫這一形象深深吸引。)

那時也有《海底兩萬里》中的船長尼摩,這是一個自負勇敢的印度人,憎惡剝削體制、民族壓迫以及無情地恃強凌弱、自私自利的個體。他痛恨北歐國家傲慢自大的恩賜態度,令人想起愛德華·薩伊德,或者弗朗茲·法農,於是決定脫離這一切,在大海下面建造一個小型烏托邦。

這一點,顯然最能令我的心跳蕩不已,與猶太復國主義產生呼應。整個世界總是迫害我們,待我們不公,因此我們退到一邊,建立我們自己的小型獨立泡沫,我們在那裡可以過上「純潔自由的生活」,躲開迫害者的殘忍無道。但是,像尼摩一樣,我們不再做無助的受難者,而是要運用我們富有創造力的才智,我們會用精密的死光來裝備我們的「鸚鵡螺號」,無人膽敢再次算計我們。若有必要,我們的長臂會抵達世界盡頭。

在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一夥在海難中倖存下來的人設法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上創立一個小型文明地盤。倖存者都是歐洲人,都是男人,都是富有理性、心地善良、豁達的男人,他們擁有技術頭腦,大膽而機敏,他們真正代表著19世紀所希冀的未來者形象,清醒,開明,強勁,藉助於理性力量,按照進步的新教信條來解決任何問題。(殘忍、卑劣的本能與邪惡顯然被趕到了後來出現的另一個島:威廉·戈爾丁筆下《蠅王》中所描寫的島。)

這一群體通過艱苦勞作、判斷力和拓荒者的熱情設法生存,白手起家,用雙手在荒無人煙的島嶼上建立了一個繁榮的農莊。這些讓我欣欣然,彷彿向我灌輸了我從父親那裡接受來的猶太復國主義拓荒者的社會精神特質:不受宗教約束,開明,理性,進步,富有理想主義色彩和戰鬥性的樂觀主義。

然而,《神秘島》中的拓荒者也有遭受來自自然力災難威脅的時刻,也有沒有退路、其才智得不到應有發揮之際,在這樣千鈞一髮的瞬間,總有一隻神秘之手介入其中來斡旋,一位能夠創造奇蹟的全能上帝時時會將他們從某種毀滅中解救出來。「倘若有正義,讓它即刻發光。」比阿里克寫道。《神秘島》中有正義,確實能夠即刻發光,迅疾如閃電,在所有希望逝去的瞬間。

但是,那委實是另一種社會精神特質,恰恰與我父親的理性主義大相徑庭。那是我母親常常在夜晚所講述的故事以及神跡奇事,是把更古老之人收容在屋檐下的古人傳說,關於邪惡的傳說,是不可思議的事物與恩典,既是放出災難但希望尚存的潘多拉盒子中所體現出的原理,也是傑爾達老師最初向我講述的哈西德傳說,以及在她離去後取而代之的我在塔赫凱莫尼的老師莫代海·米海埃里所講的故事中,所體現出的那充滿奇蹟的原理。

就像在這裡,在《神秘島》中,在我人之初之際最早向我展示世界的兩個截然不同的窗口之間終於達到某種和解:我父親那注重實際、樂天達觀的窗口,以及我母親的窗口,面對冷酷猙獰的風光,怪異的超自然力量,那力量或充滿邪惡,或充滿同情與憐憫。

《神秘島》的結尾,顯示出上帝的力量,他一遍又一遍地營救海難倖存者的「猶太復國主義」事業,每當他們遭到毀滅的威脅時,實際上是尼摩船長、《海底兩萬里》中那個眼睛裡露出憤怒的船長在慎重干預。但是,那絕對不會減少我從書中得到調停的快感,消除我幼稚地迷戀猶太復國主義以及我居然幼稚地迷戀哥特派小說之間的矛盾。

就連父親和母親也終於實現了安寧,一起生活在完美的和諧狀態下。儘管不是在耶路撒冷,而是在某座荒島上,但是,他們還是能夠創造安寧。

心地善良的馬爾庫斯,在約拿大街出售新書和舊書,並在近蓋烏拉大街拐角處開有租書圖書館,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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