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9

起初,父親晚上退到了廚房。他試圖讀書,或把書和筆記卡片攤在破損的油布上,稍微工作一會兒。但是廚房又狹小又窄仄,他在裡面感到壓抑。他是個好熱鬧的人,喜歡爭論逗趣,喜歡光,倘若讓他夜復一夜坐在令人沮喪的廚房裡,沒有巧妙的文字遊戲,沒有歷史或政治爭論,他的眼睛裡就會蒙上一層稚氣的慍怒。

媽媽突然放聲大笑對他說:

「去吧,去吧,到外面玩會兒吧。」

她加了一句:

「只是要多加小心。什麼人都有。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那樣善良直率。」

「你在說什麼呢!」父親生氣了,「你瘋了嗎?孩子在呢!」

媽媽說:

「對不起。」

他每次出去之前,都要徵得她的同意。每次出去之前都要做完所有家務:把買來的東西安排妥當,洗碗洗衣,把已經洗好的衣物晾起來,再把已經晾乾的拿進屋。接著,他會擦鞋,洗澡,噴些他給自己新買的須後水,穿上一件乾淨的襯衫,仔細挑選一條合適的領帶。已經拎起了西裝外套時,他會彎下腰對我媽媽說:「你真的不介意我出去會會朋友,跟他們聊聊政治形勢、談談工作?跟我說實話。」

媽媽從來也不反對。可當他試圖告訴她去什麼地方時,她堅決不肯聽:「阿里耶,只是你回來時輕一點。」

「我會的。」

「再見。你走吧。」

「你真的不在乎我出去?我也許會在外面待到很晚呢?」

「我真的不介意。你願意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

「你還需要什麼嗎?」

「謝謝。我什麼都不需要。阿摩司在這兒照顧我呢。」

「我會早點回來。」

又是一陣略帶猶豫的沉默:

「那麼好吧。行了嗎?我就走了?再見。希望你感覺好點。盡量上床去睡,不要在椅子里睡覺。」

「我盡量。」

「那麼晚安?再見了?我會早點回來,我保證回來時輕一點。」

「去吧。」

他抻抻西裝,正正領帶,走了,他經過我的窗前時哼著小曲,聲音溫和,但跑調跑得嚇人:「路漫漫,曲曲彎彎,你離我如此遙遠,比明月還要遙遠……」要麼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在訴說什麼?你的眼睛默默無語……」

偏頭疼令她失眠。醫生開了各種各樣的安眠藥和鎮靜劑,但都無濟於事。她害怕上床睡覺,終夜在椅子上度過,身披一條毯子,一個靠墊放在頭下,另一個靠墊擋住了她的臉。也許她試圖那樣睡覺。一丁點兒干擾便令她驚悸,無論害相思病的群貓們的哀嚎,還是遠方謝赫賈拉或以薩維亞地區的槍聲,亦或邊界那邊阿拉伯耶路撒冷光塔凌晨時分傳來的宣禮員的唱頌。要是父親關掉了所有的燈,她則害怕黑暗;要是他不關走廊里的燈,則會加劇的偏頭疼。顯然他快半夜了才回來,情緒高漲,但羞愧難當,發現她依舊醒著坐在椅子里,乾枯的眼睛凝視著黑暗的窗戶。他會詢問她是不是需要茶或者熱牛奶,祈求她上床睡覺,索性建議讓她坐在椅子里,也許這樣可以使她最後還能睡上一會兒。有時,他感到十分愧疚,跪在那裡給她穿上毛襪,萬一她的腳著涼了呢。

他半夜回到家裡,有時會痛痛快快地洗個澡,興高采烈地小聲唱歌,即使走調也不在乎。「我有一座花園,我有一口水井」,唱到一半突然自己止住,立刻沉默下來,充滿了羞愧與困惑,他滿懷內疚默默地脫下衣服,穿上他的條紋睡衣,輕輕地再次問她需不需要茶、牛奶或者冷飲料,也許再次引誘她躺在床上,躺在他的身邊,或者躺在他睡覺的地方。祈求她驅除不好的想法,想些愉快的事情。他上床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後,提出了她可以想的種種愉快想法,最後像個孩子似的帶著這些愉快的想法進入夢鄉。但是,我想像他會帶著責任感,夜裡醒上兩三次,檢查坐在椅子里的病人,給她拿葯,倒杯水,給她蓋蓋毯子,再回去睡覺。

冬末,她幾乎不再吃東西。有時她在茶里泡塊麵包干,說這已經足夠了,她覺得有點噁心,沒有食慾。別為我擔心,阿里耶,我幾乎動都不動。我要是吃東西,就會胖得像我媽媽一樣,不要擔心。

爸爸傷心地對我說:

「媽媽病了,醫生們檢查不出來她得了什麼病。我想請些別的醫生,可她不讓。」

還有一次他對我說:

「你媽媽正在自己懲罰自己,就是為了懲罰我。」

亞歷山大爺爺說:

「咳,那有什麼。精神狀態。抑鬱症。總有一些怪念頭。這證明心依舊年輕。」

莉蘭卡阿姨對我說:

「你也不易啊。你是這麼聰明伶俐、多愁善感的孩子,有朝一日你會成為作家。你媽媽對我說你是她生命中的一縷陽光。你真是一縷陽光。不像某人,幼稚的自私自利使得他此時到外面採摘玫瑰花蕊,未曾意識到他這樣做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為糟糕。沒有關係。我現在是和自己嘮叨,不是和你。你是個有點孤單的孩子,也許現在比平時更加孤獨了,因此不管什麼時候你需要和我進行知心談話,不要猶豫,請記住,莉蘭卡不止是媽媽的一個朋友,只要你允許,我也是你的一個好朋友。一個不是用成年人看待兒童的方式來看待你的朋友,而是一個真正的志趣相投的朋友。」

我也許明白,莉蘭卡阿姨說的「到外面採摘玫瑰花蕊」指的是父親經常在晚上去看朋友,儘管我無法明白在魯德尼基擁擠不堪的小房子里,掛著禿鳥和松果鳥,餐具櫃後面的玻璃門後有一堆酒椰編的動物,或者在阿布拉姆斯基那可憐而失修——因為他們一直哀悼兒子,幾乎顧不上打掃收拾的住宅里,她所指的玫瑰花蕊究竟是什麼樣子。也許,我猜測在莉蘭卡阿姨所說的玫瑰花蕊中有些東西不可能。也許正因如此,我不想了解,不想與父親一絲不苟地擦鞋或他新買的須後水聯繫起來。

記憶欺騙了我。我現在想起曾經完全忘卻了的事情。我重又想起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事,而後又再次忘記。今天早晨,我想起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發生之前的往事,離今天有四十多年了,彷彿一輪舊月映現到窗玻璃上,又從玻璃上映現到湖面,記憶從湖面擷取的不是映像本身,映像本身已經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是一堆白骨。

是這樣。現在,在這裡,在阿拉德,在一個秋天早上六點半,我冷不丁看到輪廓極其分明的一幅畫面:1950年或1951年冬日午飯時分,天空陰雲密布,我和朋友魯里克沿著雅法路走到錫安廣場附近,魯里克輕輕捅捅我的肋骨悄悄地說,嗨,你往那邊看,坐在那兒的不是你爸爸嗎?咱們趕緊溜吧,免得他看見並意識到我們逃了阿維沙的課。於是我們逃之夭夭,但是離開時,我透過西海爾咖啡館前面的玻璃,看見父親就坐在裡面,放聲大笑,一個女人背朝窗子和他坐在一起,父親抓過她一隻手——她戴著一隻手鐲——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我從那裡逃離,從魯里克的眼前逃離,從那以後我從未完全停止逃離。

亞歷山大爺爺總是親吻年輕女士的手。父親只是有時這麼做,此外,他只是拿起她的手,彎腰看她的手錶,與自己的進行比較,他幾乎對每個人都那麼做,手錶是他的癖好。我只逃過這一次課,此次逃課專門去看在俄國大院里展出的燒毀了的埃及坦克。我永遠不會再逃課了。永遠不。

我恨了他兩天。真丟臉。過了兩天,我把恨轉嫁到母親身上,恨她患有偏頭疼,裝腔作勢,總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都怪她,因為是她自己迫使他去尋找生命跡象。而後,我恨我自己,因為我聽任魯里克的誘惑,就像《木偶奇遇記》里的狐狸和貓一樣,逃阿維沙先生的課。我為什麼就沒有一點骨氣?為什麼這麼容易受到影響?一個星期以後,我把此事忘得乾乾淨淨,只有十六歲那年,在胡爾達基布茲一個可怕的夜晚,我記起透過西海爾咖啡館的玻璃窗看到的情形。我忘卻了西海爾咖啡館,就像完全忘卻了我在上午提前放學回到家裡,看見媽媽身穿法蘭絨睡袍靜靜地坐在那裡,不是坐在窗前,而是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坐在光禿禿的石榴樹下一把摺疊帆布躺椅里,她靜靜地坐在那裡,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的書像平時一樣打開倒放在膝頭,暴雨正在襲擊著她,她一定已在冷雨中待了一兩個小時,因為當我把她拉起來拖進屋裡時,她渾身濕透,人已經凍僵,就像一隻透濕的鳥兒永遠也飛不起來了。我把媽媽拖到浴室,從她的衣櫥里給她拿出乾衣服,我隔著浴室的門,像大人一樣指派她,命令她怎麼做,她沒有回答我,但是完全照我的吩咐去做,只是一點沒有停止那不是微笑的微笑。我對父親隻字未提,因為媽媽用眼神讓我保守秘密。對莉莉亞阿姨,我只說了這樣的話:「莉莉亞阿姨,你完全錯了。我永遠不會成為作家或者詩人,也不會成為學者,無論如何也不會,因為我沒有情感。情感令我厭惡。我要當個農民。我要住到基布茲里。也許有朝一日,我會當個毒狗的人。用裝滿砷的注射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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