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5

許多年以後,我發現兒時認識的一個婦女傑爾塔·阿布拉姆斯基、雅考夫-大衛·阿布拉姆斯基的太太(二人都是我們家的常客)那些日子一直堅持記日記。我模模糊糊地記得,媽媽在轟炸時有時坐在走廊角落的地板上,把筆記本放在膝頭,筆記本下還墊著一本沒有打開的書,她在寫著什麼,全然不顧炮彈爆炸、迫擊炮轟鳴和機關槍掃射,對於終日住在我們黑暗、臭烘烘的「潛水艇」里的同住者之間的爭吵充耳不聞,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漠然對待先知耶利米充滿宿命色彩的叨咕、約瑟夫伯伯的哀嘆,以及一個老太太(她的啞巴女兒當著我們大家的面給她換掉濕尿布)宛如嬰兒般的刺耳哭喊。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母親在寫些什麼,我沒有拿到她的筆記本。也許她在自殺前將其全部焚燒了,連一張寫滿字的紙片都沒有給我留下。

我在傑爾塔·阿布拉姆斯基的日記里讀到:

1948年2月24日

我疲倦……如此疲倦……儲藏室里滿是死傷者的物品……幾乎無人前來認領這些物品:無人認領,物品的主人遭到殺戮,或者受傷躺在醫院裡。一個頭和胳膊都有傷但可以走路的人來到這裡。他的妻子被打死了。他找到她的外衣、照片和內衣……當初懷著愛與生存之樂購買這些物品,而今它們卻被堆在了地下室……一個年輕的小夥子,G.前來尋找他的物品。在本-耶胡達大街的汽車爆炸事件中,他失去了父母、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他之所以得以逃脫,是因為那天夜裡沒在家睡覺,他在值班……順便說一句:他所感興趣的不是物品,而是照片。他在倖存下來的數百張照片里,尋找為數不多的家庭照。

1948年4月14日

今天早晨宣布……憑煤油本(戶主本)上的一張配給券,每家可以在指定肉商那裡領到四分之一只雞。一些鄰居讓我替他們領,因為我無論如何都要去排隊,而他們還得工作,排不了隊。我的兒子約尼提出,在上學之前替我去站隊,但我跟他說我自己去。我把亞伊爾送到幼兒園,便去了蓋烏拉街,肉鋪就在那裡。差一刻八點,我趕到那裡,看到五六百人站在那裡排隊。

據說很多人夜裡三四點鐘就已經趕到,因為風傳頭天就要發雞。我不想排隊,但是我答應鄰居們把配給給他們領回去,我不願意空手回家。我決定像別人一樣「站在」那裡。

站在那裡排隊時,我得知,從昨天起一直傳播的「謠言」得到了證實:是的,百十名猶太人昨天在謝赫賈拉被活活燒死。他們本是被護送前往哈達薩醫院和大學的。百十個人,其中包括傑出的科學家和學者、醫生和護士、工作人員和學生、職員和病人。

簡直難以置信。耶路撒冷有這麼多猶太人,但是當這成百人在只有一公里之隔的地方瀕臨死亡時,卻無人相救……他們說:英國人不讓。要是這樣恐怖的事件就在你眼前發生,四分之一只雞又算得了什麼?但是人們耐住性子排隊。不斷闖入你耳際的是:「孩子越來越瘦……他們有幾個月沒嘗到葷腥了……沒有牛奶,沒有蔬菜……」站六個小時很艱難,但是值得:孩子們就會有雞湯喝了……謝赫賈拉發生的一切令人髮指,但是誰又知道在耶路撒冷等待我們大家的是什麼?死者已已,生者尚存……隊伍緩緩地向前移動。「幸運之星」抱著分給每家每戶的四分之一只雞回家了……葬禮終於結束……下午兩點,我領到了自己的配給和鄰居們的配給,我回家了。

1948年4月13日,七十七位醫護人員、教授和學生遭到屠殺,許多人被活活燒死,父親本來是要和那個護送隊一起上守望山的。民族衛士總部,抑或他在國立圖書館的上級,命他去把地下室的某個書庫鎖上,因為守望山已被與城市隔絕。但就在動身的頭天晚上,他發高燒,醫生堅決禁止他下床。(他近視眼,人又單薄,每次發燒,他眼前便模糊一片,幾乎什麼也看不見,而且還會神志不清。)

四天前,伊爾貢和斯特恩幫攻克了耶路撒冷西部的阿拉伯村莊代爾亞辛,殺害了那裡的許多居民,全副武裝的阿拉伯人於是在4月13日早上九點半對經過謝赫賈拉去往守望山的護送隊發起攻擊。英國殖民地事務大臣亞瑟·克里奇·瓊斯 本人向猶太代辦處代表作出承諾,只要英國人在耶路撒冷,就會確保安排固定的護送隊,幫助醫院和大學做好防衛工作。(哈達薩醫院不光給猶太人看病,而且為整個耶路撒冷的居民服務。)

護送隊中有兩輛救護車,三輛公共汽車,為預防狙擊,車窗玻璃上安裝著金屬板,還有幾輛裝載醫藥等必需品的貨車,還有兩輛小轎車。快到謝赫賈拉時,一個站在那裡的英國警官向護送隊發出信號,公路暢通無阻,安全如舊。在阿拉伯人居住區中央,差不多就在流亡中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領袖、納粹支持者、大穆夫提阿明·阿里-侯賽尼的別墅腳下,離希爾瓦尼莊園大約有一百五十米,前面的車輛碾到一枚地雷,頓時手雷、燃燒瓶從公路兩旁瘋狂地扔向護航隊。火整整燒了一個上午。

離襲擊地點不到兩百米處,有一個英國軍事哨卡,其任務是保障通往醫院那條公路的交通安全。英國士兵一連幾個小時站在那裡觀望襲擊,手指都沒有動彈一下。九點四十五分,英國在巴勒斯坦武裝的最高指揮官戈登·麥克米倫將軍驅車而過,停也不停。(他後來眼睛眨都不眨地聲稱,在他的印象中,襲擊已經終止。)

一點鐘,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一些英國車輛從旁邊駛過,沒有停留。當猶太代辦處的聯絡軍官和英國軍方指揮部聯繫,要求允許派哈迦納運走死傷人員時,得到的答覆則是「部隊已經控制了局面」,指揮部禁止哈迦納進行干預。然而,哈迦納救援武裝從城市和斯克普斯山出發,試圖幫助身陷絕境的護送隊時,卻阻止他們接近出事地點。一點四十五分,希伯來大學校長猶大·列昂·瑪格內斯先生給麥克米倫將軍打電話請求救援,答覆是「軍隊正在想方設法趕到出事現場,但是那裡正打一場大仗」。

沒有戰鬥。三點鐘,兩輛公共汽車起火,幾乎所有乘客,多數已經負傷,要麼已經奄奄一息,活活葬身火海。

一共死了七十七個人,其中包括哈達薩醫學組織負責人海姆·雅斯基教授、大學醫學院的創始人列奧尼德·多爾揚斯基教授和摩西·本-大衛教授,物理學家古恩特·沃爾夫森博士、心理學系主任恩佐·伯納文圖拉教授、猶太法專家亞伯拉罕·海姆·弗來曼博士,以及語言學家本雅明·克來爾博士。

阿拉伯高級委員會後來發表一項官方聲明,把屠殺說成是在「一位伊拉克軍官指揮下」所做的一場英雄業績。聲明譴責英國人在最後一刻進行干預,宣稱:「如果沒有軍隊干預,一個猶太乘客也存活不了。」 只是出於巧合,由於高燒不退,也許還由於我母親知道怎樣遏制他的愛國主義激情,我父親沒有參加那個護送隊,沒有被活活燒死。

這場大屠殺發生後不久,哈迦納首次在全國發動了大規模的攻勢,威脅說,如果英國軍隊膽敢幹預,就要進行武裝反抗。在一次大舉進攻中,沿海平原到耶路撒冷主要公路的封鎖得到解除,而後又遭封鎖,又解除封鎖,但是由於阿拉伯正規軍的介入,希伯來大學再度遭到圍困。從4月到5月中旬這段日子,阿拉伯人居住的城鎮,還有一些阿拉伯人猶太人混居的城鎮——海法、雅法、太巴列,還有薩法德——以及北方和南方的幾十個阿拉伯村莊均被哈迦納攻陷。在那幾個星期,成千上萬的阿拉伯人失去了家園,淪為難民。許多人至今仍為難民。許多人出逃,但許多人是遭到了武力驅逐。數千人遭到屠殺。

也許當時被圍困在耶路撒冷的人們,誰也不會傷悼巴勒斯坦難民的命運。老城裡的猶太人居住區,猶太人在那裡一連居住了數千年(唯一的斷檔是在1099年,十字軍把當時居住在那裡的猶太人全部殺光或者趕跑),淪於外約旦阿拉伯聯盟之手,那裡所有的建築都遭到洗劫,或被夷為平地,居民遭到殺戮、驅逐或囚禁。古什埃齊昂的定居點也遭到搶佔和破壞,居民遭到殺戮或淪為俘虜。阿塔羅克、內韋雅考夫、卡利亞和貝特哈拉瓦遭到破壞,居民流離失所。居住在耶路撒冷的上萬猶太人害怕等待自己的將是同樣的命運。當守衛者之音廣播電台宣布塔里比耶和卡塔蒙的阿拉伯居民紛紛逃走時,我不記得自己曾經為阿愛莎和她弟弟動過惻隱之心。我只是和父親一起把耶路撒冷地圖上的火柴棍向前挪動一下。幾個月的轟炸、飢餓和恐懼讓我心硬如鐵。阿愛莎和她的小弟弟去了哪裡?去了納布盧斯?大馬士革?倫敦?還是去了德黑沙難民營?而今,倘若阿愛莎依然健在,她該是個六十五歲的老太太了。她的小弟弟,小弟弟的一隻腳有可能被我砸壞,現在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也許我可以動身去尋找他們?去查明希爾瓦尼家族的人在倫敦、南美和澳大利亞如今過得怎麼樣。

但是,假設我在世上某個所在找到了阿愛莎,或找到當初那個可愛的小男孩,我如何介紹自己呢?我說什麼?我真能解釋什麼嗎?我能主動給予什麼嗎?

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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