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

「快來看看,那個兒童戰略家又把整個房子給佔領了。你進不了走廊了,到處是積木搭的防禦工事和高塔,多米諾骨牌搭的城堡,軟木塞造的地雷坑道,遊戲棒充當的邊界。在他自己的房間里,從這頭到那頭都是用扣子擺的戰場。不讓我們進去。那是禁區。那是命令。他甚至還在我們房間的地上,四處放上刀叉,大概是標出某種馬其諾防線,要麼就是海軍或者武裝部隊。長此以往,我們就得搬出去住到院子里,或者是住到大街上,但是一旦報紙到了,你兒子就會捨棄一切,他肯定會宣布全面停火,他會坐回到沙發上,一頁接一頁地看報,甚至連些小廣告都看。現在,他從衣櫥後面的司令部架設長途電話線,穿過整個房間直通特拉維夫,肯定在澡盆邊上。要是沒有搞錯,他就要在電話里和本-古里安說話。像昨天一樣。向他解釋眼下該做些什麼,我們應該密切注意哪些動向。它也許已經開始給本-古里安下命令了。」

在這裡,在阿拉德書房的底層抽屜里,我昨天夜裡找到一個破舊的卡片盒,裡面裝著二十五年前在創作《惡意之山》小說集里的幾個中篇小說時做的各種筆記。此外還有1974年到1975年在特拉維夫某家圖書館查看1947年9月的報紙時做的亂七八糟的筆記。於是,在阿拉德,在2001年夏天的一個早晨,二十七年前記下的筆記,如同鏡中之鏡中的影像,令我回想起「兒童戰略家」在1947年9月讀了哪些東西:希伯來交警徵得英國總督的同意,在特拉維夫採取行動。八名警察輪流值班。一個十三歲的阿拉伯女孩被控在納布盧斯地區的哈瓦拉村私藏槍支,在軍事法庭接受審判。從歐洲來的「非法」移民,被運往漢堡,他們說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決不登陸。十四名蓋世太保軍人在呂貝克被判處死刑。雷霍沃特的所羅門·哈姆林科遭到一極端組織的綁架和嚴重毆打,但被安全放回。耶路撒冷之音管弦樂隊將由漢娜·施萊辛格指揮。聖雄甘地絕食進入第二天。歌星埃迪斯·德·菲利浦本星期不能在耶路撒冷演出,室內劇場被迫延期上演《浮生若夢》。另一方面,前天,雅法路上新的柱廊建築開始啟用。根據阿拉伯領袖穆薩·阿拉米 的說法,阿拉伯人永遠不會接受國家分治;畢竟,所羅門王判定反對把孩子分成兩半的母親是真正的母親,猶太人應該認識到道德故事中的含義。猶太代辦處的行政領導果爾達·梅耶松(後來的梅厄)同志再次宣布,猶太人要為把耶路撒冷囊括進新希伯來國家而鬥爭,因為以色列土地和耶路撒冷在我們心目中具有同樣的意義。

幾天後,報紙報道:

昨天夜裡,一個阿拉伯人在附近位於貝特哈凱里姆和巴伊特瓦干之間的波納迪亞咖啡館襲擊兩個猶太少女。一個少女逃跑,另一少女高聲呼救,當地一些居民聞訊後,成功截獲欲逃嫌疑犯。警察奧康納在調查過程中得知此人系廣播公司僱員,具有影響力的納沙施比家族的遠親。儘管如此,不準保釋,鑒於冒犯行為嚴重。犯人在辯護時申明,他酒醉後從咖啡館出來,感覺兩個女孩在黑暗中裸奔。

1947年9月,又有一天:

陸軍中校艾德里主持軍事法庭聽審施羅莫·曼蘇爾·沙洛姆的案件,沙洛姆散發非法傳單,被認為精神失常。監護官戈爾德維茨先生要求,別把犯人送進精神病院,以免病情惡化,請求法官把他單獨關在一家私立療養院,以免激進分子利用其不健全的神志達到犯罪目的。艾德里中校表示遺憾,他不能超越職權範圍同意戈爾德維茨先生的請求,他得把這個不幸之人送交羈押,直至代表英王的高級專員決定有無從寬處理的可能。廣播里,希拉·萊伯維茨正在進行鋼琴獨奏,新聞之後,戈爾多斯先生將會予以點評;晚間廣播結束之前,布拉卡·茨菲拉小姐將會表演民歌選曲。

一天晚上,父親對前來喝茶的朋友解釋說,早在現代猶太復國主義尚未出現的18世紀中葉,猶太人便在耶路撒冷人口中占重要比重,與猶太復國主義沒有任何聯繫。20世紀初期,還是在猶太復國主義移民到來之前,奧斯曼土耳其統治下的耶路撒冷已經成為國中人口最為稠密的城市:擁有五萬五千居民,其中三萬五千人是猶太人。現在,1947年秋天,耶路撒冷大約有十萬個猶太人,六萬五千個非猶太人,他們當中有穆斯林和篤信基督教的阿拉伯人、亞美尼亞人、希臘人、英國人,還有許多其他國家的人。

但是,在城市北部、東部、南部,有廣闊的阿拉伯地區,包括謝赫賈拉、美國人聚居區、老城中的穆斯林和基督徒居住區、德國人聚居區、希臘人聚居區、卡塔蒙、巴卡阿和阿布托爾。也有阿拉伯小鎮,在耶路撒冷周圍的山岡,拉馬拉和埃爾-比來,拜特賈拉和伯利恆,還有許多阿拉伯村莊:埃爾-阿扎里亞、西爾萬、阿布-迪斯、埃特-圖爾、伊薩維亞、卡蘭德里亞、比爾納巴拉、尼比薩姆維爾、比杜、淑阿法特、利夫塔、貝特哈尼納、貝特伊克薩、闊羅尼亞、謝赫巴達爾、代爾亞辛(那裡一百多名居民會在1948年4月被伊爾貢和斯泰恩幫殺戮而死)、素巴、埃因卡里姆、拜特瑪茲米爾、埃里瑪里哈、拜特薩法法、烏木圖巴以及蘇爾巴西爾。

耶路撒冷城北、城南、城東和城西儘是阿拉伯地區,只有少數希伯來人居住區散落在城市周圍:北有阿塔羅特和內韋夫,東邊死海灘上有卡拉和貝特哈阿拉瓦,南有拉瑪特拉海爾和古什伊燦,西有莫茨阿、克里亞特阿納維姆和瑪阿拉哈哈密沙。在1948年戰爭中,多數希伯來定居點以及老城內的猶太人居住區,淪於阿拉伯聯盟之手。在「獨立戰爭」期間,阿拉伯人攻克的所有猶太人定居點無一例外都被夷為平地,那裡的猶太居民遭到殺戮、俘虜,也有的四處逃亡,但是阿拉伯部隊不允許任何倖存者在戰後重返原來的居住地。阿拉伯人在佔領地比猶太人更為徹底地實施「種族純化」:成千上萬的阿拉伯人亡命天涯,或者被從以色列土地上逐出,流離失所,但有十萬人留了下來,而在約旦和埃及統治河西岸或者加沙地帶時,那裡沒有一個猶太人,一個都沒有,定居點被消除,猶太會堂和墓地被夷為平地。

在個體與民族的生存中,最為惡劣的衝突經常發生在那些受迫害者之間。受迫害者與受壓迫者會聯合起來,團結一致,結成鐵壁銅牆,反抗無情的壓迫者,不過是種多愁善感滿懷期待的痴心妄想。在現實生活中,遭到同一父親虐待的兩個兒子未必能同舟共濟,讓共同的命運把他們密切地聯繫在一起,他們不是把對方視為同命相連的夥伴,而是把對方視為壓迫化身。

或許,這就是近百年來的阿猶衝突。

歐洲用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剝削和鎮壓等手段傷害、羞辱、壓迫阿拉伯人,也是同一個歐洲,欺壓和迫害猶太人,最終聽任甚至幫助德國人將猶太人從歐洲大陸的各個角落連根拔除。但是當阿拉伯人觀察我們時,他們看到的不是一群近乎歇斯底里的倖存者,而是歐洲的又一新產物,擁有歐式殖民主義、尖端技術和剝削制度,此次披著猶太復國主義外衣,巧妙地回到中東——再次進行剝削、驅逐和壓迫。而我們在觀察他們時,看到的也不是休戚與共的受害者,共患難的弟兄,而是製造大屠殺的哥薩克,嗜血成性的反猶主義者,偽裝起來的納粹,彷彿歐洲迫害我們的人在以色列土地上再度出現,頭戴阿拉伯頭巾,蓄著鬍子,可他們依舊是以前屠殺我們的人,只想掐斷猶太人的喉管取樂。

1947年9月、10月、11月,在凱里姆亞伯拉罕地區,無人知曉是應該祈禱聯合國秘書處批准聯合國巴勒斯坦問題特別委員會的重要報告,還是希望英國人不要將我們棄之不顧,任憑我們「孤零零地在阿拉伯人海中不能自衛」。許多人希望最終建立一個自由的希伯來國家,英國人強制推行的限制移民政策應該撤銷,希特勒下台後住在背井離鄉者的臨時難民營和塞普勒斯監禁營中有氣無力的千萬猶太倖存者最終能夠得到許可,允許他們返回被多數人視為家園的土地。但是在這些希望的背後,是恐懼(他們竊竊私語):百萬本地阿拉伯人,在阿拉伯聯盟國家正規軍的協助下,可能會在英國人撤走後立即行動,把六萬猶太人殺得精光。

在雜貨店,在大街上,在藥店里,人們公開談論即將到來的救贖,他們談論摩西·夏里克 和埃利澤·卡普蘭 將在本-古里安在海法或特拉維夫創建的希伯來政府任部長,他們談論(竊竊私語)英國人走後,要建立希伯來武裝部隊,屆時邀請國外赫赫有名的猶太將軍,紅軍、美國空軍甚至英國皇家海軍中赫赫有名的猶太將軍來統領。

但是私下裡,晚上熄燈後,他們在家中躺在被窩裡,竊竊私語,天曉得英國人會不會撤離,也許他們不打算離開,整個事情不過是背信棄義阿爾比恩(指英國人)的一個狡猾手段,目的在於讓猶太人面對迫在眉睫的毀滅親自去求助英國人,祈求英國人不要棄猶太人於不顧。接著倫敦會以繼續要求英國人保護為由為交換條件,要求猶太人終止各種恐怖活動,解除他們儲備的一些非法武器,把地下武裝領袖交刑事調查部處理。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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