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1

在涼亭里,有五六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子。我避開她們。接著一些男孩子吵吵嚷嚷地從我旁邊走過。一對青年男女在樹下散步,說著悄悄話,但誰也沒碰誰。在果園的另一邊,牆角附近,一棵桑樹枝繁葉茂,有人在它粗糙的樹樁旁邊搭了一條長凳,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正雙膝併攏坐在那裡。她黑頭髮,黑睫毛,脖子細長,雙肩瘦削,剪短的頭髮垂到額頭,在我看來,那額頭被某種好奇而快樂的光從裡面照亮。她身穿一件米色上衣,外面是條寬頻海軍藍長裙,上衣領口別了一枚象牙胸針,令我想起施羅密特奶奶的胸針。

乍看之下,這個女孩好像與我年齡相仿,但是她微微隆起的外衣,不再幼稚的好奇目光,還有那目光與我的目光相遇時露出的警覺(在我的眼睛尚未移開的剎那),表明她一定比我大兩三歲,大概有十一二歲。然而我還是設法看到,她的兩條眉毛又粗又黑,幾乎連在了一起,與精緻的五官形成鮮明對照。她腳下有個小孩,大約三歲的鬈髮男孩,可能是她的弟弟,他跪在地上,全神貫注地撿地上的落葉,並把它們排成一個圓圈。

我壯著膽子,一口氣向這個女孩傾瀉出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法語辭彙的四分之一,也許不像一隻雄獅面對群獅,卻比較像樓上房間的一隻鸚鵡。我甚至有意無意地微微欠身,渴望建立聯繫,這樣便可以消除所有偏見,促進我們兩個民族之間的相互和解。

「小姐,你好。我是阿摩司。你呢,小姐,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看看我,沒有微笑,兩道聳起的眉毛令她顯得神情嚴峻,與年齡不相稱。她點了幾下頭,彷彿做了決定,同意自己的做法,考慮再三,確認了結果。她的海軍藍裙擺垂到了膝下,但映入我眼中的卻是她褐色的腿肚,在裙擺和配有蝴蝶搭扣的鞋子中間,光滑而女性化,已經成熟。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又一次避開目光,看著她的小弟弟,小弟弟默默地看著我,沒有猜疑,然而也沒有微笑。他那黝黑冷靜的面龐突然顯得和她一模一樣。

父母、鄰居、約瑟夫伯伯、老師、叔叔、阿姨告知我的一切,還有種種謠傳,那一刻重又響徹在我的耳畔。他們在安息日,在夏日夜晚,在我們家後院喝茶時談論的關於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之間日益加劇的衝突、不信任與敵意,英國人的陰謀詭計種下的惡果,穆斯林中的激進分子煽風點火說我們如何可怕,激起阿拉伯人對我們的仇恨。我們的任務,羅森多夫先生曾經說,是打消疑慮,向他們解釋說我們實際上是正面甚至友好的民族。總之,某種使命感賦予了我勇氣,向這個陌生姑娘說話,並試圖開始和她交流。我是想用幾個富有說服力的詞語向她說明,我們的動機多麼純真,在兩個民族內部攪起衝突的陰謀多麼可憎,整個阿拉伯民眾——具體表現為這個嘴唇精巧的女孩——花點時間,與彬彬有禮並令人愉快的希伯來人相處,該有多好,而我,則是這個希伯來民族的具體體現,一個能說會道的使者,年僅八歲——快八歲了。

但是,我事先沒有想過,我在開場白里把儲備的外國詞語快用完了,這之後我該怎麼辦。我怎樣啟迪這個健忘的女孩,讓她一勞永逸地理解猶太人返回錫安是正義之舉?用手勢?用肢體語言?我怎能不用語詞就可以使她承認我們回歸土地的權利?我怎能,不用語言,就可以為她翻譯車爾尼霍夫斯基「啊,我的土地,我的故鄉」?或是傑伯廷斯基「那裡,阿拉伯人,拿撒勒人和我們/將在歡樂中痛飲/約旦河兩岸/飄揚著我們那純潔的旗幟」?總之,我就像那個傻瓜,知道怎樣把兵向前走兩格,不假思索地做了,但這之後絲毫也不知道下棋規則,甚至連棋子的名稱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怎樣走子,上哪兒走,為什麼走。

迷失。

但是女孩子回答了我,用的確實是希伯來語,她沒有看我,雙手叉開放在裙子兩側的凳子上,眼睛盯著她的小弟弟,他正躺在葉子中央的一塊小石頭上。

「我叫阿愛莎。那個小傢伙是我弟弟阿瓦德。」

她還說:

「你是郵局客人家的兒子?」

於是,我向她解釋說我絕對不是郵局客人家的兒子,而是他們朋友的兒子。我父親是個相當重要的學者,一個烏斯塔茲,我父親的伯父甚至是個更為重要的學者,甚至舉世聞名,是她那位令人尊敬的父親阿里-希爾瓦尼先生本人建議我到花園裡來,和家裡的孩子們說說話。

阿愛莎糾正說,烏斯塔茲·納吉布先生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她母親的舅舅,她和她的家人不住在謝赫賈拉,而是住在塔里比耶,她本人跟熱哈維亞的一位鋼琴老師已經上了三年鋼琴課,她跟老師和其他學生學了一點點希伯來語。希伯來語,那是一門優美的語言,熱哈維亞區很美,井然有序,很安靜。

塔里比耶也井然有序,還安靜,我忙不迭地回答,報之以一個又一個的讚美。也許她同意和我說說話?

我們不是已經說話了嗎?(她的嘴角迅速閃過一絲微笑。她用雙手拉直裙擺,放下交叉著的雙腿,接著又把腿交叉在一起。有一刻她的膝蓋又露了出來,那是已經成熟了的女人的膝蓋,接著她的裙子又拉平了。她的目光現在有點向我的左側轉移,花園牆透過樹木在窺視我們。)

我於是採用一種具有代表性的神情,亮明自己的觀點:以色列的土地足以供兩個民族居住,要是他們能夠明智一些,和平共處相互尊敬就好了。不知是出於不好意思,還是出於妄自尊大,我不是用自己的希伯來語和她說話,而是用父親和他客人們的希伯來語,正式,優雅,就像一頭驢穿上禮服,腳踏高跟鞋。出於某種原因,我確信這是向阿拉伯人和女孩子說話的唯一合適方式。(我以前幾乎沒有任何機會和一個女孩或者和阿拉伯人說過話,但是我想像,在這兩種情況下,需要一種特別的斯文,就像踮著腳尖說話。)

很明顯她的希伯來語知識不甚寬泛,不然就是因為她的觀點和我的相左。面對我的挑戰,她沒有做出回應,而是選擇了岔開話題。她對我說她哥哥在倫敦,將來要做「事務律師和出庭律師」。

我有些趾高氣揚,分明是在代表著什麼,問她長大之後想學什麼,比如說在什麼領域,從事什麼職業。

她直視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我沒有臉紅,而是臉色煞白。我立刻轉移了自己的視線,看著地上,她那個勤奮的小弟弟已經在桑樹下用樹葉圈起了四個標準的圓圈。

你呢?

嗯,你知道,我說,依舊站在那裡,面對著她,兩隻濕乎乎的冷手在短褲上來回揉搓,嗯,你知道,是這樣——

也許你也要做一個律師。從你說話的方式上看。

你為什麼這麼想?

她沒有回答,說,我要寫一本書。

你?你要寫什麼書?

詩歌?

詩歌?

用法文和英文。

她也用阿拉伯語寫詩,但是她從來沒給任何人看過。希伯來語也是一門優美的語言。有人用希伯來語寫過詩嗎?

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義憤填膺,一種使命感油然而生,我在那裡帶感情地給她朗誦一些詩歌片斷:車爾尼霍夫斯基、拉海爾、弗拉基米爾·傑伯廷斯基,還有我自己的一首詩。想起什麼背什麼,雙手狂暴地在空中揮動,扯開嗓子,拿腔捏調,聲情並茂,以姿勢助說話,甚至閉上雙眼,甚至她的小弟弟阿瓦德也抬起鬈髮腦袋,用那雙羔羊般無辜的褐色眼睛盯著我,充滿了好奇,似乎還表現出一絲理解,他突然用清晰的希伯來語朗誦道:「等也等啊!歇也歇啊!」與此同時,阿愛莎什麼話也沒說。她突然問我會不會爬樹。

我激動萬分,也許有點喜歡她,而且有點為做民族代言人而興奮顫抖,渴望去做她要我做的一切,我立即把自己從傑伯廷斯基變成人猿泰山。脫下斯塔施克叔叔那天早晨為我擦得像噴氣式飛機一樣亮晶晶的皮涼鞋,不管不顧我那套熨得平平整整的最好行頭,我縱身一躍攀上一根矮樹枝,光著的兩隻腳丫在節節疤疤的樹樁上亂爬,毫不猶豫地爬到了樹上,從一棵樹杈攀到高處的樹杈,直奔最高處的樹枝,不顧樹枝划了皮肉,也不管擦傷青腫,以及桑樹留下的污漬,爬得比牆還高,比別的樹的樹梢還高,穿過樹影,爬到樹的最高處,直至肚子倚在一棵歪仄的樹枝上,在我身體的重壓下那樹枝像彈簧一樣彎了下去,我的手摸索著,突然發現一根頭上掛著個沉重鐵疙瘩的銹鐵鏈,鐵疙瘩也是銹的,只有魔王知道這個東西是幹什麼的,怎麼跑到了桑樹尖上。小阿瓦德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疑惑不解,又叫了起來:「停也停啊!歇也歇啊!」

顯然他只懂這一點點希伯來語。

我一隻手抓住那棵嘆息著的樹枝,另一隻手揮動鐵鏈,鐵球開始飛轉,我口中發出狂暴的吶喊,彷彿在向下面的小女孩炫耀某種稀世真果。我們是這麼學的,六十代了,他們把我們視為一個可憐巴巴的民族,擠成一團誦讀經書的民族,一看見陰影就恐慌不已的脆弱飛蛾,死亡之子,而現在具有男子漢氣概的猶太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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