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0

那天早晨,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那樣一所房子。

房子四周環繞著厚厚的石牆,石牆掩映著藤蔓和果樹成蔭的果園。我驚奇的目光本能地尋找生命樹和智慧樹。房前有一口水井坐落在寬敞的平台中央,平台地面用一塊塊淡粉中帶有微藍的平滑石板鋪設而成。鬱鬱蔥蔥的藤蔓遮住了平台的一角。幾隻石凳和一張低矮的石桌誘使你在枝蔓纏繞的涼亭下逗留,在藤蔭下小憩,聆聽夏日蜜蜂嚶嚶嗡嗡,果園中的鳥兒歌吟,流水涓涓——在涼亭一角,有個五角星狀的石頭水池,池內鑲著一排飾有阿拉伯文字的瓷磚,在池子中央,泉水汩汩涌流,一群群金魚在一簇簇水蓮中緩緩地遊動。

我們三人激動、禮貌而謙卑地從平台沿著石階走向寬大的游廊,北邊老城的尖塔和圓屋頂可盡收眼底。游廊周圍散落著帶坐墊的木椅、腳凳,還有幾張小巧的鑲有馬賽克圖案的桌子。在這裡,如同在平台一樣,你會感到一種伸開四肢擁抱城市風光的衝動,在綠葉蔭下打盹,要麼就是平靜地吮吸著山石的靜謐。

但是我們沒有在果園裡或涼亭下或游廊上停留,而是摁響了兩扇鐵門旁邊的門鈴,鐵門漆成了紅褐色,上面精巧地雕刻出姿態萬方輪廓分明的石榴、葡萄、彎曲纏繞的蔓藤,還有勻稱的花朵。當我們等候開門時,斯塔施克先生再次轉身沖我們把手指放在唇邊,彷彿向瑪拉阿姨和我發出最後的警告信號:要有禮貌!要沉著!要得體!

寬敞的客廳里,靠四面牆都放著柔軟的沙發,雕有圖案的木質靠背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傢具上雕有樹葉、蓓蕾和花朵,彷彿屋裡的一切代表著環繞著它的外部花園和果園。沙發麵採用的是紅色和天藍色配在一起的各式條狀織品,每個沙發上都放有五顏六色的繡花靠墊,地板上鋪著豪華的地毯,其中一塊織有天堂群鳥圖。每個沙發前面都放著一張矮桌,上面放有一個圓形大金屬託盤,每個托盤都雕刻著形式多樣華麗精美的抽象圖案,令人想到彎彎曲曲的阿拉伯文字母,實際上它們倒是可以很好地體現阿拉伯碑文的特徵。

客廳兩側開了六至八扇門,牆上懸掛著掛毯,掛毯之間灰泥可見,也飾有花案,有粉紅、丁香紫和淺綠等各種顏色。在頂棚上到處懸掛著古代武器作為裝飾,大馬士革劍、短彎刀、匕首、長矛、手槍、長筒火槍、雙筒步槍。在紫紅色和檸檬色沙發之間,正對著門口,放著一個裝飾華美、頗具巴洛克風格的棕色大餐櫃,餐櫃猶如一座小型宮殿,一個又一個的玻璃門格子里擺放著瓷杯、水晶高腳杯、銀制與黃銅高腳杯,以及許多希伯倫和西頓的玻璃飾品。

兩窗之間的牆上,有個深深的壁龕,裡面擺放著一隻綠色花瓶,花瓶上鑲著一層珍珠母,插著幾隻孔雀羽毛,其他壁龕里放著大黃銅壺和玻璃或陶制酒杯。屋頂上吊著四台大風扇,不住地發出黃蜂般的嗡嗡聲,攪起烏煙瘴氣的空氣。吊扇中央,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型黃銅枝形吊燈從屋頂伸出枝蔓,猶如一棵枝叉橫生的大樹,粗壯的枝椏、細嫩的枝條以及纖柔的卷鬚上,一併閃爍著鐘乳石般的晶瑩水晶,還有許多梨形燈泡閃閃發亮,儘管夏日上午的光從敞開的窗口傾瀉至屋中。窗子上方的拱形部分安裝著彩色玻璃,代表著三葉草花環,逐一呈現出不同顏色的日光:紅色、綠色、金色、紫色。

掛在牆壁支架上的兩隻籠子遙遙相對,籠子里有兩隻嚴肅的鸚鵡,它們的羽毛五彩繽紛,橘黃、青翠、黃、綠、藍,其中一隻時不時發出粗嘎的叫喊,像個煙鬼:「請!請!好好的!」房間另一邊的另一隻籠子里便會立即傳出甜美的女高音,用英語回答說:「啊,太甜美了!太可愛了!」

門窗過樑上,雕花灰泥上,用彎彎曲曲的阿拉伯文雕刻著《古蘭經》經文或一行行詩句,牆上掛毯之間懸掛著一幅幅家族照片。他們當中有身材臃腫、胖胖的臉龐颳得乾乾淨淨的官老爺,頭戴飄著長黑纓的紅色圓筒形無邊氈帽,身穿笨重的緊繃繃的藍套裝,掛在身上的金鏈斜跨肚子消失在馬甲口袋裡。他們的前輩留著八字須,樣子專橫武斷,神情慍怒,頗顯責任感,令人敬畏,儀錶堂堂,身穿繡花長袍,頭戴閃閃發亮的白頭巾,並用黑環圈卡住。也有兩三個騎馬的人,令人生畏的大鬍子男人騎在威武雄壯的馬上急速馳騁,頭巾向後飄去,馬鬃上熱汗流淌。他們的皮帶上插著長匕首,短彎刀挎在一旁,或在手中舞動。

從這間招待大廳深陷進去的窗子里,朝東北方看去,便是守望山和橄欖山,一片矮松林,多石的山坡,俄菲勒丘陵,還有奧古斯塔維多利亞救濟院,它的高塔像一頂威嚴的鋼盔,戴在普魯士人那傾斜的灰屋頂上。奧古斯塔維多利亞稍左一點聳立著一座帶有窄小觀察孔的城堡式建築,這就是我父親工作的國家圖書館,周圍依次排列著希伯來大學的其他建築和哈達薩醫院。影影綽綽的山頂下,可見一些石屋散落在山坡上,一小群一小群的牲畜出沒於卵石和荊棘叢生的田野,間或有幾棵老橄欖樹,彷彿被活生生的世界拋卻很久,失去了生命力。

1947年夏天,我父母到納塔尼亞看望一些熟人,把我留給了斯塔施克叔叔、瑪拉阿姨以及肖邦和叔本華一起度周末。(「你在那裡要好好的!不許做壞事!聽話!在廚房給瑪拉阿姨搭把手,不要打擾斯塔施克先生,別閑著,拿本書看看,別礙他們的事,安息日早晨讓他們多睡一會兒!像金子般純正!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作家哈伊姆·哈扎茲 曾經宣布說,斯塔施克先生應該廢掉他的波蘭名字,它「有點集體滅絕的味道」,勸他使用斯塔夫一名,希伯來文意為「秋天」,因為它聽起來有點像斯塔施克,但是有某種《雅歌》的味道。

因此,瑪拉阿姨在貼在家門的小卡片上寫道:

瑪爾卡和斯塔夫·魯德尼基

固定休息時間

請勿打擾

斯塔施克叔叔是個體格健壯的男子,雙肩強健有力,兩個大黑鼻孔毛茸茸的,像個山洞,眉毛濃密,其中一道總是頗具諷刺意味地聳立著。他的一顆門牙已經脫落,給他增添了幾分惡相,尤其是在微笑時。他靠在耶路撒冷中心郵局挂號信件部門工作謀生,閑暇之際在小卡片上積累資料,為的是做有關中世紀希伯來語詩人、羅馬的伊曼紐爾的一項獨創性研究。

烏斯塔茲·納吉布·馬穆杜·阿里-希爾瓦尼住在耶路撒冷東北部的謝赫賈拉地區,是個家道殷實的商人,給幾家法國大公司在本地做代理,這些公司的生意一直做到亞歷山大和貝魯特,再從那裡擴展到海法、納布盧斯和耶路撒冷。夏天伊始,一張大額匯款單或銀行匯票,要麼就是某種股份證書不翼而飛。嫌疑落在了愛德華·阿里-希爾瓦尼,烏斯塔茲·納吉布的長子兼希爾瓦尼及子公司的合伙人身上。犯罪調查處處長助理親口告訴我們,年輕人遭到盤問,後來被送到海法的羈押候審所,以便做進一步盤問。烏斯塔茲·納吉布想方設法營救兒子,最後在絕望中去求助郵政總局局長肯尼思·奧維爾·諾克斯-吉多福德先生,祈求他再次開始查詢一封丟失的挂號信,他發誓說那是他在去年冬天親自所寄。

不幸的是,他不知把收據放在了何處。那東西像是給魔鬼本人侵吞了。

肯尼思·奧維爾·諾克斯-吉多福德先生使烏斯塔茲·納吉布確信他對此事深表同情,但是憂心忡忡地向他坦言,找到信封的希望微乎其微,然後委託斯塔施克·魯德尼基先生執行一項任務,調查事情原委,弄清幾個月前寄出的一封挂號信的可能命運,那封信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可能丟了也可能沒丟,是在寄信人和郵局賬簿上都沒有留下任何憑據的一封信。

斯塔施克叔叔立即展開調查,發現不但找不到這封信的登記記錄,而且那整一頁賬簿被小心翼翼地撕掉了,沒有任何痕迹。這立刻引起斯塔施克的懷疑。他開始詢問,並找到了當時是哪位職員在挂號櫃檯值班,並且詢問其他員工,直至得知最後看見那一頁記錄是在什麼時候。很快便確認了罪犯。(一個年輕人把信封拿到燈下,看到裡面的支票,便擋不住誘惑了。)

於是物歸原主,年輕的愛德華·阿里-希爾瓦尼從拘留所中獲釋,一向令人尊敬的希爾瓦尼及子公司的名譽絲毫無損,而親愛的斯塔夫先生與夫人在周六上午被邀請到謝赫賈拉地區的希爾瓦尼別墅共飲咖啡。至於那個可愛的孩子,朋友的兒子,星期六上午無人看管,得跟他們待在一起,當然,這不成問題,他必須跟他們待在一起,整個希爾瓦尼家族正迫不及待地等著向斯塔夫先生表達謝意,感謝他的辦事效率與誠實正直。

於是星期六吃過早飯,就在出發之前,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衣服是父母專門留在瑪拉阿姨家裡準備讓我出門時穿的(「阿拉伯人非常重視外表!」父親強調說):光亮耀眼的白襯衫,剛剛熨過,袖子挽得恰到好處;海軍藍褲子上的褲線整齊清晰;樣子古板的黑皮帶上的搭扣亮晶晶的,不知何故,形狀像莊嚴的雙頭俄羅斯雄鷹。我腳上穿了一雙涼鞋,斯塔施克叔叔用擦拭他和瑪拉阿姨最好鞋子的鞋刷和黑鞋油將它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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