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7

一年級結束之後,我便從牧貓人伊莎貝拉老師的火山王國步入了二年級傑爾達老師冰冷平靜的掌控之下。她沒有養貓,但是某種灰藍色的光暈環繞著她,立即吸引了我,令我著迷。

傑爾達老師說話如此輕柔,我們要是想聽見她在說些什麼,不但要停止說話,還要把身體在桌上往前傾。結果,整整一個上午我們都在向前欠身,因為我們不想漏掉一個字。傑爾達老師所說的一切都那麼引人入勝,讓人意想不到。彷彿我們從她那裡學到另一門語言,和希伯來語區別不大,但是頗為特別,動人心弦。她稱星星為「天國之星」,稱深淵為「無垠的深淵」,她還說到「渾濁河水」以及「夜間沙漠」。要是你在班上說些她喜歡的東西,傑爾達老師會指著你溫柔地說:「大家請看,這裡有一個靈光四溢的孩子。」要是有個女孩兒做起了白日夢,傑爾達老師便對我們解釋說,就跟沒人會因不睡覺遭受懲罰一樣,你們不能讓諾拉為有時在班上無法清醒而承擔責任。

任何形式的嘲弄,都被傑爾達老師稱作「毒藥」。她把說謊稱作「摔跤」,把懶惰稱作「灌了鉛」,把流言蜚語稱作「肉之眼」,她稱驕傲自大為「燒焦翅膀」。拋棄任何東西,甚至橡皮一樣的小東西,或輪到你分發繪畫紙,她稱之為「製造火花」。在我們一年中最喜歡的節日普珥節 前兩個星期,她突然宣布:今年可能不會有普珥節了,也許在到達這裡之前就被撲滅了。

撲滅了?一個節日?怎麼回事?我們都陷於莫大的恐慌中,我們不僅害怕失去了普珥節,而且對那些強有力的隱藏力量產生朦朧的恐懼,以前從未有人向我們說起這種力量的存在,如果它們願意,就能點燃或撲滅我們的節日,因為它們有如此多的火柴。

傑爾達老師沒有勞神去詳細說明,只是暗示我們,是否熄滅節日主要靠她來做決定,她自己不知怎麼跟區別節日與非節日、區別神聖與世俗的看不見的勢力聯繫在了一起。因此要是我們不想讓節日被熄滅,我們互相之間這麼說,最好是付出特別的努力,至少可以做一點點什麼,讓傑爾達老師和我們在一起時心情愉快。傑爾達老師經常說,一無所有的人不知什麼叫作一點點。

我記得她的眼睛,機敏,深褐色的眼睛,有種神秘感,但並不快樂。猶太人的眼睛有點韃靼人的模樣。

有時她會縮短教學時間,把大家送到院子里玩耍,但是留下我們兩個似乎可堪造就的男孩。院子里的流放人員在自由活動時間裡並不那麼高興,而是嫉妒入選者。

有時放學的時間到了,伊莎貝拉老師已經讓學生回家了,貓咪們也解散了,遍布著整座房子、樓梯和院落,只有我們似乎被遺忘在傑爾達老師故事的翅膀之下,身子在書桌上前傾,不想漏掉一個字,直至一個焦慮的母親,依然系著圍裙,來到此地,站在門口,倒背著手,先是不耐煩地等候,之後大吃一驚,這吃驚又轉為好奇,彷彿她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充滿好奇的小姑娘,前來和我們一起傾聽,不要錯過故事的結尾,那丟失的雲,不被喜愛的雲,它的斗篷被困在星星的萬丈金光里。

要是你在課堂上說,你有話要和大家講,即便正在做其他的事情,傑爾達老師也會立刻讓你坐到講桌前,而她自己坐在你的小板凳上。這樣她就以驚人的一躍將你提升到了教師的位置,只要你講的故事好聽,或者你的論證有趣。只要你抓住她的興趣,或者是班上同學的興趣,你就可以繼續在位。然而,要是你說了一些愚蠢的東西,或者只是想引起關注,要是你委實沒有什麼可說的,那麼傑爾達老師就會插嘴,用她那最為冷淡最為平靜的聲音,一種不容忽視的聲音說:「可是這有點傻。」

要麼就是:

「別再出洋相了。」

甚至會說:

「夠了,你這是在自我貶低。」

於是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羞愧難當,不知所措。

我們很快就學會了謹慎從事。沉默是金。要是沒有什麼高見就不要去搶風頭。固然,高高在上坐在講桌前很是愜意,甚至讓人沾沾自喜,但是跌落也在轉瞬之間,令人痛苦。蹩腳的品位與聰明過頭均會導致屈辱。當眾發表任何見解之前,最好要做好充分準備。要是你不情願沉默,就應永遠三思。

她是我的初戀。一個三十多歲的未婚女子,傑爾達老師,施尼爾松小姐。我那時還不到八歲。她讓我神魂顛倒,某種以前沒有動靜的內在節拍從那時開始便在我心中跳動,至今仍未平息。

早晨醒來之際,甚至尚未睜開雙眼,我便想像著她的模樣。我急忙穿好衣服,吃過早餐,盼望著趕緊收拾完,拉拉鏈,關門,拿起書包,徑直跑到她那裡。佔據腦海的是每天努力準備一些新鮮事物,這樣我便可以得到她亮晶晶的目光,於是她可以指著我說:「瞧,今天上午我們當中有個靈光四溢的孩子。」

我每天早晨坐在她的課堂上,愛得發昏。不然就是陷於陰鬱的嫉妒中。我不斷地試圖發現自己身上所具備的那種吸引她的魅力。我一刻不停地籌劃,如何挫敗其他人的魅力,如何插到他們和她之間。

中午我從學校回家,坐在床上,想像著只有我和她在一起時情形會怎樣。

我喜歡她聲音的顏色,也喜歡她微笑的氣味,還有她衣裙(長長的袖子,通常是棕色、藏青色或灰色,佩戴著一串樸素的象牙項鏈,偶爾會戴一條不顯眼的絲巾)發出的簌簌聲響。天黑時,我會閉上雙眼,把毯子拉過頭頂,帶她一起走。我在睡夢裡,擁抱她,她險些擁吻了我的前額。一層光環環繞著她,也照亮了我,讓我成為靈光四溢的孩子。

當然,我已經知道什麼是愛。我已經囫圇吞棗地讀了那麼多書,兒童書,十幾歲少年讀的書,甚至被認為不適合我讀的書。就像每個孩子都愛父母一樣,每個人稍微長大一點時,都會戀愛,愛上家庭之外的人。一個原本素不相識的人,可突然,像在特里阿扎叢林的洞穴里找到珠寶一樣,愛上的人生活變得不同。我從書中讀到,在戀愛中,如同在生病中,你會寢食不安。我確實吃得不多,但是夜裡睡眠很好,白天我等著天黑,這樣我就可以睡覺了。睡覺與書中描繪的戀愛癥狀對不上號,我不是特別確定我是否像成人那樣戀愛了,在什麼情況下我會忍受失眠的痛苦,或者我的戀愛只是一種孩子的愛。

我從書中,從愛迪生影院看過的電影里,甚至憑空了解到,在墜入情網的背後,還有另一道風景,一道全然不同的可怕風景,如同我們在守望山看見的摩押山山那邊一樣,那風景從這裡無法看到,也許看不到倒好,那裡潛伏著某種東西,某種駭人、可恥的東西,某種屬於黑暗的東西,某種屬於我試圖忘卻(然而也記住了我本不想好好看的一些細節)的那幅照片上的東西,那是義大利俘虜隔著帶刺鐵絲網給我看的,我幾乎沒看上一眼,便倉惶而逃。它也屬於女人穿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我們沒有,班上的女孩子目前也還沒有。在黑暗中,還有別的東西生存,運動,微微作響,它濕乎乎、毛茸茸的,某種東西,一方面我最好一無所知,可另一方面,要是我一無所知,那麼我的愛情只是少兒之戀。

少兒之戀有些不同尋常,它沒有傷害,沒有不好意思,就像約阿維和諾阿,或本-阿米和諾阿,或甚至諾阿和阿夫納的哥哥。但是我的情況呢,不是同班上女孩或者某位鄰居,一個與我年齡相仿或稍大一點像約埃扎大姐似的女孩戀愛,我是愛上了一個女人。情形更加糟糕,因為她是老師,我的任課老師。我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去找任何人詢問此事,他們會取笑我。她把嘲弄稱作毒藥,把說謊稱作摔跤,把失望稱作傷悲或者是夢想家的傷悲,把驕傲自大稱作燒焦翅膀。她肯定會把恥辱稱作上帝的影子。

我呢?我這個她有時在班上指著叫靈光四溢的孩子,現在因她之故,成了陰暗縱橫的孩子嗎?

突然,我再也不願意到「兒童王國」學校去上學了。我想去一所真正的學校,有教室,有鐘聲,有操場,而不再去納哈里埃里家裡,那裡到處是貓,甚至連廁所里都有,貓隔著你的衣服貼住你的身體,也不會再沒完沒了地聞傢具下面風乾了的老貓屎尿味兒。一所真正的學校,那裡的校長不會突然過來從你鼻子里挖出一個怪物,不會嫁給合作社商店裡的收銀員,在那裡不會稱我靈光四溢。一個沒有墜入情網以及如此情形發生的學校。

確實,父母經過爭吵,那是用俄語進行的爭吵,父親在爭吵中顯然佔了上風,決定等上完二年級,完成了「兒童王國」的學業,過了暑假,我將在塔赫凱莫尼上三年級,不是在「勞動者兒童教育之家」。

但是在我和塔赫凱莫尼之間,依然展開了整整一夏天的戀情。

「什麼,你又要跑到傑爾達老師家裡去?早晨七點半?你沒有同齡朋友嗎?」

「可是她邀請我去。她說我想什麼時候去都行。連每天早晨都行。」

「她說的,不錯,但是請你告訴我,一個八歲大的孩子受他老師的擺布是不是有點不自然?實際上,是他的前老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