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4

我實際上是個非常省事的孩子,聽話,勤奮,在不知不覺支持著約定俗成的社會秩序。(我和媽媽服從父親,父親在約瑟夫伯伯的腳下膜拜,約瑟夫伯伯儘管激烈反對,但輪流服從本-古里安和「認可的社會公共機構」 。)除此之外,我在不知疲倦地探索從大人們,我父母及他們的客人、姑姑阿姨嬸子大媽們、鄰居和熟人們那裡得到的諛美之詞。

然而,在家庭所上演的全部劇目中,最受歡迎的便是一出情節固定的喜劇,圍繞一場過失展開,相隨的便是一連串的靈魂探索及相應懲罰。懲罰過後便是悔恨、悔悟、原諒、赦免部分或大部分懲罰,最終,是涕淚漣漣的寬恕和和解的場面,伴隨著擁抱和彼此間的關愛。

有一天,比如,在熱愛科學這一情感驅使下,我把黑胡椒粉撒進了媽媽喝的咖啡里。

媽媽抿了一小口咖啡,給嗆住了,把咖啡吐到了圍裙上。她雙眼盈滿了淚水。我後悔不已,坐在那裡一聲不吭,我很清楚爸爸該上場了。

爸爸扮演的是一位公正觀察員的角色,小心翼翼地嘗了嘗媽媽的咖啡。他或許只浸濕了嘴唇,就立刻宣布他的結論。

「有人決定給你的咖啡里加佐料。我懷疑這是某位高級人物的傑作。」

沉默。我像舉止無比良好的孩子,一勺接一勺地把盤子里的粥往嘴裡送,用餐巾擦凈嘴唇,停頓片刻,再吃上兩三勺。鎮靜沉著,筆直地坐在那裡,就像在演示一部禮儀書。今天我要把粥全部喝光,像個模範兒童,把盤子里的粥喝得乾乾淨淨。

父親繼續說,好像陷於深深的思考,好像和我們一起分享神秘化學變化的總體概要,沒有看我,只是跟媽媽說話,或是在自言自語:「這裡一定是發生了一場災難!正如大家所知,有許多混合物,由本身一點無害、有利於人類消耗的物質組成,但這種混合物有可能威脅任何品嘗者的生命。誰都可以在你的咖啡里放上其他佐料。這後來呢?中毒。上醫院。甚至有生命危險。」

廚房裡一片死寂。好像大禍已經降臨。

媽媽下意識地用手背推開毒杯。

「那麼後來呢?」父親又若有所思,加上一句,他點了幾下頭,彷彿他已經知道事情的大概,但是非常老練,沒有說出可怕的名字。

沉默。

「我因此建議,無論搞這場惡作劇的是誰——肯定不是故意的,開了個不妥的玩笑而已——他都應該有勇氣立刻站出來。這樣我們都應知道我們內部是不是有這樣的輕薄之人,至少我們沒有包庇一個膽小鬼。人不能沒有誠信和自尊。」

沉默。

輪到我了。

我站起身,用酷似父親那大人的腔調說:

「是我乾的。對不起。真是幹了一件蠢事,以後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不會了?」

「肯定不會。」

「以一個自尊男子的名譽擔保?」

「以一個自尊男子的名譽擔保。」

「承認,後悔,並下了保證,這三項加起來可以減輕懲罰,我們此時請你把它喝下去算了。對,現在就喝。請吧。」

「什麼,喝下這杯咖啡?連同裡面的黑胡椒?」

「是啊,沒錯兒!」

「什麼,要我把它喝了?」

「請吧。」

但是剛猶猶豫豫地抿了一口,媽媽就介入了。她建議說到此為止,沒有必要擴大化。孩子的胃那麼不好。他現在確實從中吸取教訓了。

父親沒有聽到調停請求,或者是佯裝沒有聽到。他問:「殿下你覺得這飲料怎麼樣?味道像來自天國的聖餐嗎?」

我皺起眉頭表現出強烈的反感。表情痛苦、悔恨,流露出令人心痛的傷悲。於是父親宣布說:「那麼,好,夠了。這一次就這樣了。殿下表達了他的痛悔之意。所以我們到此為止。也許我們可以藉助一塊巧克力來加以強調,消除不好的味道。之後,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坐在書桌旁,給新郵票分類。好嗎?」

我們都喜歡在這場喜劇里所充當的固定角色。父親喜歡扮演某種報復之神的角色,一味查看並懲罰惡行,某種家庭內部的耶和華,閃現憤怒的火花,發出可怕的隆隆雷聲,並且心懷憐憫、有恩典、「豐盛的慈愛和誠實」。

但是偶爾,某種當真生氣的盲目浪潮衝擊著他,不只是演戲似的憤怒,尤其當我做了些可能對我有危險的事情,沒有任何前奏,他便給我兩三個耳光。

有時,我若是玩電,或是登上高高的樹枝,他甚至命令我脫下褲子,讓我露出屁股(他只稱之為:「臀部,請亮出來!」),而後,他會無情地用皮帶打上六七下。

但是總體上說,爸爸的憤怒不是表現為迫害,而是表現為威嚴的彬彬有禮及冷冰冰的挖苦:「殿下又屈尊把從大街上踩來的泥巴帶到走廊里了。顯然像我們窮人在雨天那樣在門口地墊上擦腳有損於殿下的尊嚴,這次我恐怕閣下您得屈尊用纖細的小手抹去他高貴的腳印,而後將委屈您這位至尊的殿下到浴室,把您摸黑鎖上一個鐘頭,以便有機會反省錯誤,決定今後做出改進。」

媽媽立即對懲罰表示抗議:

「半小時就行了。不要摸黑。你怎麼回事?也許你下次要不許他喘氣了。」

爸爸說:

「殿下真幸運啊,他總是有這麼一位熱心的法律顧問為他辯護。」

媽媽說:

「要是真能懲罰夾槍帶棒的幽默感就好了——」但是她從來沒把這句話說完。

一刻鐘以後,該上演最後一幕了。父親親自來把我從浴室裡帶出,伸出雙臂迅速而尷尬地抱抱我,他會低聲道歉:「當然,我意識到你不是有意把泥巴帶進來的,只是因為你心不在焉。但是你當然也意識到我們罰你是為了你好,這樣你長大後就不會成為心不在焉的教授了。」

我正視著他那雙無辜而疲倦的雙眼,立下保證,說從現在開始,進門時永遠會小心翼翼擦掉鞋子上的泥巴。而且,我在劇中所扮演的固定角色需要我此時臉上露出聰穎成熟的表情,說著從父親辭彙庫里借來的詞語,我當然非常清楚懲罰我是為了我好。我所扮演的固定角色甚至包括對媽媽說些什麼,我祈求她不要那麼快就寬恕我,因為我本人接受自己行為的後果,心悅誠服地接受懲罰。即使在浴室待兩個小時,即使在黑暗中,我也不在乎。

我真的不在乎,因為關在浴室里與我平時在房間在院子在幼兒園裡的孤獨幾乎沒什麼兩樣。在我大部分童年歲月里,我是個孤獨的孩子,沒有兄弟姐妹,幾乎沒什麼朋友。

一把牙籤,兩條肥皂,三把牙刷,還有一管已擠出一半的牙膏,外加一個發刷,媽媽的五個髮夾,父親的梳理包,一個廁所坐便器,一小盒阿司匹林,一些黏糊糊的橡皮膏,還有一卷衛生紙,這些東西足以讓我一整天玩打仗、旅行、大型建築工程以及重大的冒險活動。在這一過程中,我依次充當殿下、殿下的奴隸、追捕者、被追捕者、指控者、被指控者、給人算命者、法官、水手以及在地勢複雜起伏不平的地帶挖掘巴拿馬和蘇伊士運河以溝通小衛生間里所有海洋和湖泊的工程師,起程從世界一端乘坐商船、潛水艇、軍艦、海盜船、捕鯨船探險旅行,發現人類未曾涉足的大陸與島嶼。

即使判我被孤獨地囚禁在黑暗之中,我也不擔心。我會放下馬桶蓋,自己坐上去,赤手空拳進行我所有的戰爭和旅行。不用任何肥皂、梳子或發卡,不用從坐的地方移動身子,我坐在那裡閉著雙眼,想像著打開我所需要的所有電燈,把所有的黑暗拋在外面。

你甚至可以說,我喜歡遭受孤獨囚禁的懲罰。「不需與其他人交往者,」父親引用亞里士多德的話,「定為神,或為動物。」我喜歡在接連不斷的五個小時里既做上帝,又做動物。我不在乎。

每當父親嘲弄地叫我殿下或閣下時,我不生氣,相反,我從內心深處同意他這麼叫。我接受了這些頭銜,一聲不吭。我沒有讓他看出有任何欣喜的跡象。像一個流放中的國王跨越國界悄悄溜回來,偽裝成普通人在他的城市四處行走。不時,在排隊等候公共汽車或者中央廣場的人流中,驚訝的臣民認出他,向他鞠躬致意,叫他陛下,但是我完全不理會鞠躬,不理會頭銜。我沒做任何表示。也許我決定這樣做,是因為媽媽教導我,真正的國王和貴族實際上蔑視自己的稱謂,深深懂得,真正的高貴包含著對最卑微民眾態度謙卑,像個普通人一樣。

不光是像任何普普通通的人,而且要像一個性情溫和、敦厚仁慈的統治者,永遠為自己的臣民著想。他們似乎喜歡給我穿衣服,給我穿鞋,就讓他們做好了,我高高興興地伸出四肢。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突然改變了主意,情願讓我自己穿衣服,穿鞋子,我也高高興興地自己穿衣服,享受他們欣喜的笑臉,偶爾把扣子扣錯了,或者樣子可愛地讓他們幫我繫上鞋帶。

他們幾乎爭先恐後,因為擁有了跪在小王子面前給他系鞋帶的特權,因為他通常會擁抱他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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