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

一個夏日的傍晚。那時一年級已經結束,或二年級剛剛開始,或處在兩者交替的夏天。我獨自一人待在院子里。其他的人都走了,沒有帶我,達奴什、阿里克、烏里、魯里克、伊坦和阿米,他們都去特里阿扎叢林斜坡上的樹林中尋找那些玩意兒,但因為我不吹那玩意兒,所以黑手黨們不接受我。達奴什在樹林里找到一個,裡面滿是臭烘烘已經風乾的膠脂狀物,他在水管下把它洗了洗,誰要是沒有力量將它吹起就不配進黑手黨,誰要是沒有膽量像個英國士兵那樣套上它撒點尿,黑手黨就不會考慮接受他。達奴什向大家解釋它的運作原理。每天夜裡,英國士兵把女孩子帶到特里阿扎叢林,在那裡,在黑暗中,就會發生這樣的事。首先他們長時間地接吻,接著他把她的身體摸個遍,連衣服底下也摸了。接著他把兩個人的內褲都脫了,戴上一個這個東西,他趴在她身上等等,最後,他尿尿了。發明這個東西就是為了讓她一點也沾不著尿。特里阿扎叢林每天夜裡都發生這樣的事,大家每天夜裡都干這樣的事。就連老師蘇斯曼太太的丈夫夜裡也對她干這樣的事情。就連你們的父母。對,你們的父母也干。你們的父母也干。大家都干。這使你們的肉體體驗各種快樂,強健肌肉,還對凈化血管有好處呢。

他們不帶我就都去了,我父母也不在家。我自己躺在院邊晾衣繩後面的混凝土地上,觀看白晝的留痕,穿著背心感到身下的混凝土冰涼而堅硬。思考,然而未抵達最終結果,所有堅硬所有冰冷的東西都會永遠堅硬冰冷下去,而所有柔軟溫暖的東西只有眼下才會柔軟溫暖。最終,一切都會轉向冰冷堅硬一邊。在那裡,你不行動,不思考,不感受,不給任何東西以溫暖。永遠不。

你躺在那裡,後背和手指著地,找到一塊小石子,將它放進口中,嘴可以品嘗出灰塵、石膏以及其他某種似咸非鹹的東西。舌頭可以探測各種小小凸出與凹陷,彷彿石子是和我們人類一樣的世界,有高山,有低谷。倘若表明我們的地球,甚至我們整個宇宙,不過是某些巨人院中混凝土地上的小石子又該如何?倘若一會工夫之後某個巨型孩子,你想像不出他有多巨大,他的小朋友取笑他出去時沒有叫他,那個孩子只用兩根指頭拿起我們整個宇宙,放進口中,也開始用舌頭探測又該如何?他也會想,他嘴裡的這塊石子也許確實是整個宇宙,有銀河,有太陽,有彗星,有孩子,有貓,有晾在繩子上的衣服?天曉得,或許那個巨大男孩的宇宙,我們在他口中不過是一塊石子的男孩,實際上只是一個更巨大男孩的院子里地上的一塊石子,他和他的宇宙,等等,就像俄羅斯套娃,石子中之宇宙,宇宙中之石子,石子寓於宇宙,宇宙寓於石子,無論其形狀大小都是如此?每一宇宙都是石子,每一石子都是宇宙。直至它開始令你腦子旋轉起來,與此同時,你的舌頭開始探測石子,好像它是塊糖,現在你舌頭本身有了白堊的味道。再過六十年,達奴什、阿里克、烏里、魯里克、伊坦和阿米以及黑手黨里的其他成員將會死去,而後記住他們的人也會死去,而後便是把記住所有記住他們的人均能記住的人。他們的骸骨將會化作石子,與我口中的石子一樣。也許我口中的石子是三萬億年前死去的孩子?也許他們也到叢林中尋找那些玩意兒,因為有人沒有力量將其吹起戴上就奚落他?他們也把他一個人丟在院子里,他也背朝蒼天躺在那裡,口中含塊石子,石子曾經也是個孩子,孩子曾經也是個石子。暈。與此同時,石子也得到了些許生命,不再那麼冰冷堅硬了,它變得潮濕溫暖,甚至在你口中攪動起來,並在你的舌尖輕輕恢複了癢感。

在籬笆牆那邊柏樹後面的倫伯格家,忽然有人打開電燈,但是躺在這裡,你看不見誰在那裡,是倫伯格夫人還是淑拉或伊娃開的燈,但是你可以看見黃色的燈光像糨糊一樣瀉出,它那麼稠密,難以灑落,它幾乎無法動彈,太稠密了,簡直無法沉重地行進,像黏性液體那樣行進,它昏黃、單調、遲緩,就像黏稠的內燃機機油穿過微風繚繞、近似灰藍的夜空。五十五年後,當我坐在阿拉德花園裡的桌子旁邊,在筆記本上寫下那個夜晚時,與那個夜晚非常相像的微風泛起,今夜鄰居家的窗子里再次流出黏稠緩慢昏黃的燈光,如同黏稠的內燃機機油——我們彼此相識,我們彼此相識已久,似乎驚喜不是很多,但是卻有。耶路撒冷院中那個口中含石之夜沒有來到阿拉德這裡,令你想起已經忘卻的東西,或重新喚起舊日的渴望,而是與之相反,它來襲擊這個夜晚。就像某個你認識很久的女人,你不再覺得她吸引人或者不吸引人,不管你們何時見面,她總是多多少少說幾個相同的陳腐詞語,總是向你報以微笑,總是以熟悉的方式拍拍你的胸脯,只有現在只有此次她不是這樣,她突然伸出手來抓住你的襯衣,不是出於偶然,而是用她整隻手,貪婪,孤注一擲,眼睛緊閉,她的臉彷彿因痛楚而扭歪,決意要隨心所欲,決意要洒脫一回,她不再介意你,不介意你的感受,不管你願不願意,和她有何相干,現在她非做不可,她不能自已,她現在伸出手臂,像魚叉一樣襲擊你,開始拉拽你,撕裂你,但實際上拉拽的人不是她,她只是用手去戳,你是那個拉拽並寫作的人,拉拽並寫作,像條身上插著魚叉刺的海豚,拚命拉拽,拉拽魚叉以及拴在上面的繩索,以及拴在繩索上的捕鯨槍,以及固定捕鯨槍的捕鯨船,它拉拽搏鬥,拉拽著逃跑,拉拽著翻滾進了大海,拉拽著潛入黑暗深處,拉拽,寫作,再拉拽;倘若用盡最後的力氣再多拉一次,它也許會從插入肉身的東西中解脫出來,從咬住你、嵌入你體內不放過你的東西中解脫出來,你不住地拉拽,它只一個勁兒地咬住你,你越拉拽,它就嵌入得越深,對於這種越嵌越深、傷你越來越重的損傷,你永遠也無法報之以施加痛苦,因為它是捕獲者,你是獵物,它是捕魚者,而你只是被魚叉叉住的海豚,它施與,你接受,它是那個耶路撒冷的夜晚,而你在阿拉德的這個夜晚,它是你死去的父母,你只是拉拽,繼續寫作。

其他的人都去了特里阿扎叢林,沒有帶我,因為我沒有力量吹那玩意兒,我仰面朝天躺在院子一端晾衣繩後面的混凝土地上,觀看日光漸漸退去,黑夜即將降臨。

我曾經從阿里巴巴的洞里觀看。當外婆,我媽媽的媽媽,從克里亞特莫茲金邊上的瀝青紙簡易住房來到耶路撒冷,朝我媽媽大光其火,朝她揮舞熨斗,眼睛忽閃著用夾雜著意第緒語的俄語和波蘭語向她噴出可怕的詞句時,我在衣櫥和牆壁間的夾縫裡看到了這一切。她們二人都沒有想到我就擠在那裡,屏住呼吸,仔仔細細看到了一切,也聽到了一切。媽媽對她母親那雷鳴般的咒罵沒有回應,只是坐在角落裡那把靠背掉了的硬椅子上,筆直地坐在那裡,雙膝併攏,雙手一動不動地放在膝上,雙眼盯著雙膝,彷彿一切都以她的膝蓋作為依靠。媽媽坐在那裡像個受罰的孩子,她母親一個接一個向她拋出惡毒的問題,所有的問題都夾雜著噝噝的發音,她一聲不吭,不予回答。她的持續沉默只令外婆倍加憤怒,她似乎喪失了理智,眼睛忽閃著,臉狂暴如狼,張開的嘴角掛著白花花的唾沫星子,尖利的牙齒露了出來,她把手裡滾燙的熨斗一扔,好像打在牆上一般,接著一腳踢開熨衣板,怒氣沖沖地衝出房間,使勁把門一關,所有的窗戶、花瓶和茶杯都在震顫。

我媽媽,沒有意識到我在觀看,站起身開始自罰,她扇自己的臉頰,撕扯自己的頭髮,抓起一個衣架,用它擊打自己的腦袋和後背,直至泣不成聲。我在壁櫥和牆壁間自己的空間也開始默默地哭,緊緊咬著雙手,以至於出現了手錶刻痕般的牙印,非常疼痛。那天晚上,我們都吃了外婆從克里亞特莫茲金邊上的瀝青紙屋裡帶來的味道甜美的魚凍丸,魚凍丸和甜甜的煮胡蘿蔔一起盛在一隻可愛的盤子里,他們相互之間談論著投機商和黑市,談論國有建設公司和私人企業以及海法附近的阿塔紡織廠,他們吃的最後一道食品是煮熟的水果色拉,我們管它叫蜜餞,也是我外婆做的,樣子像糖漿一樣可愛,黏糊糊的。我的奶奶,從敖德薩來的那位施羅密特,彬彬有禮地吃完了蜜餞,用張白紙巾擦擦嘴唇,從皮手包里拿出口紅和小化妝鏡,重新描唇線,接著,她小心翼翼地把紅毛犬雞巴似的口紅收回到套子里,發表評論:「我該跟你們怎麼說呢?我平生從未嘗過這麼甜美的甜食。上帝一定鍾愛沃利尼亞 ,因此給它裹上了蜂蜜。就連你們的糖也比我們的甜,你們的鹽、你們的胡椒也散發著甜味,就連沃利尼亞的芥末也有一股果醬味兒,辣根、醋、大蒜都非常甜,你用它們能讓死亡天使變得甜美。」

她說完這些話,立即沉默下來,好像是懼怕憤怒的天使,她怎麼敢如此輕薄他的名字。

我的外婆,我媽媽的媽媽,此時臉上露出愉快的微笑,一點也沒有惡意或幸災樂禍,而是好意的微笑,那微笑純潔無瑕像小天使在歌唱,對於她做的食品足以使醋、辣根甚至死亡天使變得甜美的指控,伊塔外婆對施羅密特奶奶只說了一句中聽的話:「但不是你,我的親家母!」

大家都還沒有從特里阿扎叢林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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