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

從我們的凱里姆亞伯拉罕居住區去往大世界,你可以乘坐停在澤卡賴亞大街哈西亞太太開的幼兒園旁邊的3路公共汽車主線,或乘坐停在阿摩司大街另一頭、馬拉哈伊大街蓋烏拉大街拐角的3路公共汽車支線。大世界本身沿雅法路延伸開去,順喬治王街而下,通往拉提斯邦修道院和猶太代辦處大樓,在本-耶胡達大街及其周圍,在希來里大街,在沙梅大街,在斯圖迪歐電影院和來克斯電影院周圍,電影院位於瑪麗公主路的下方,同時又在通往大衛王酒店的朱里安路上。

在朱里安路,馬米拉路和瑪麗公主路的交叉口,總有個一身短打佩戴臂章的警察在那裡忙活。他堅定不移地統治著遮護在一把圓形鍍錫鐵皮傘之下的混凝土小島。警察站在小島頂上指揮交通,挎著尖利口哨的萬能的神,左手制止車輛,右手讓它們行進。從這個交叉路口,大世界在擴展範圍,繼續向老城城牆根的猶太商業中心蔓延,有時它伸展到大馬士革門周圍,蘇丹蘇來曼路,甚至城牆內市場的阿拉伯人活動區。

在每次這樣的出行中,格里塔阿姨都會把我拖進三四家服裝店,在每家服裝店都要試穿衣服,在小小的單獨試衣間里,把許多漂亮的長裙和一條條華麗的短裙、罩衣、晚禮服,以及一堆堆五顏六色的家常女便服脫了穿,穿了脫。一次她試穿一件裘皮大衣,慘遭殺害的狐狸那痛苦的目光嚇壞了我。狐狸的臉觸動了我的靈魂,因為它的樣子既狡猾,又令人心生哀憐。

格里塔阿姨一次又一次一頭扎進小試衣間,似乎幾年後才從那裡面出來。這個大塊頭的阿佛洛狄特從泡沫中再生 ,以嶄新的面貌、更為美麗動人的肉身從帘子後面衝出來。為了我,為了賣主和其他店員,她會在鏡子前面踮踮腳尖。儘管她雙腿粗重,但她喜歡賣弄風情似的快速旋轉,逐一向我們詢問那件衣服是否合適,是否顯身材,是不是和她眼睛的顏色協調,垂感是不是好,不顯得她更加胖嗎,不會有點普通、有點輕浮嗎?此時,她臉紅了,她為自己羞紅了臉而感到難堪,因此臉色更紅了,那深深的血紅,近乎發紫。最後,她信誓旦旦地向賣主說,她基本上確定當天就可以回來,實際上時間很短,下午,天黑之前,等她轉轉其他的商店,最遲明天。

我不記得她曾經回去過。相反,她總是小心翼翼,幾個月內不要光顧同一家商店。她什麼東西也沒有買過。無論如何,在我以護送者、典雅美鑒賞權威、密友等身份陪伴她的所有旅程中,她都是空手而歸。也許她沒有足夠的錢,也許耶路撒冷所有女裝店拉上帘子的試衣間對格里塔阿姨說來,便是我在地席邊上用磚頭為她營造的男巫城堡,是給那個衣衫襤褸的公主造的。

直至有一天,一個冷風習習的冬日,一簇簇瑟瑟抖動的樹葉在灰濛濛的日光中打著旋兒,格里塔阿姨和我手挽著手,來到一家富麗堂皇的大服裝店,或許是在一條阿拉伯基督徒的大街上。格里塔阿姨像平時一樣,負載著晨衣、晚禮服,以及花花綠綠的連衣裙,消失在試衣間里。在這之前,她黏糊糊地親了我一口,讓我坐在一隻木凳上,在她孤獨的囚室前面等候,囚室受到厚窗帘的保護。現在向我保證,你哪裡也不許去,無論如何不許去,但願不要這樣,就坐在這裡等我,最重要的是,格里塔阿姨不從裡面出來你不要和生人說話,格里塔阿姨會比以前更漂亮的,要是你是個好孩子,你會從格里塔阿姨這裡得到一個驚喜,猜一猜是什麼!

我坐在那裡等她,難過,然而順從,突然一個小姑娘輕盈地從前面走過,那副樣子像是要去參加一場歡宴,或者只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已。她年齡很小,但是比我要大(我那時大概有三歲半,要麼就是快四歲了)。我立刻看出她塗了口紅,但怎麼會呢?他們給她弄了個女人似的胸,中間有一道溝。她的腰身和臀部與孩子的不一樣,而是像把小提琴。我好不容易才看到她小腿上穿著尼龍長襪,襪子後面有一道縫,再往下是雙尖頭的紅色高跟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童婦;做女人太小,做孩子又太花枝招展。於是我站起身,迷得神魂顛倒,又有些不知所措,開始跟著她看我所看見的東西,或者相反,去看我沒有看見的東西,因為這女孩從我身後的裙子架中躥出來,急急忙忙地走過去。我想湊近了看她,我想讓她看見我。我想做或說點什麼讓她注意到我,我已經有了一點吸引成人尖叫的本領,還有一兩手會對孩子極為起作用,尤其是對女孩子。

這個花枝招展的女孩,輕盈地飄浮在一排排壓著衣服的架子當中,走進一條隧道般的通道,通道兩邊是飾有連衣裙花彩的高大樹樁,枝幹險些被五彩繽紛的衣服葉子壓斷。儘管承受著巨大的重量,只要輕輕一推,這些樹榦就會旋轉。

這是一個女人的世界,一座香氣四溢、有溫暖通道的黑幽幽的迷宮,一座深邃,如絲綢般光滑、絲絨般柔軟的誘人迷宮,它蔓生出更多條兩邊掛滿衣服的通道。皮毛、樟腦球和法蘭絨的氣味與一種捉摸不定隨風飄來的氣息交織在一起,那氣息來自一個濃密的灌木叢,那裡有長袍、套頭毛衣、罩衣和裙子、圍巾、披肩、女士內衣、睡袍,各種各樣的緊身胸衣和弔帶,襯裙和女睡衣,以及各種各樣的西裝和上裝,大衣和裘皮,那裡有絲綢瑟瑟抖動,像溫柔的海風。

不時有些黑漆漆打了折的小房間在路上凝視我。在彎彎曲曲的隧道盡頭,不時有暗淡的燈泡閃著微光。神秘的次要通道打開了,壁龕,狹窄彎曲的叢林小道,小壁龕,嚴嚴實實的試衣間和各種各樣的衣櫥、衣架和櫃檯。有許多角落隱藏在厚厚的屏風和簾幕之後。

穿高跟鞋的孩子腳步快而自信,提——塔——塔克,提——塔——塔克(我暈暈乎乎,聽見「過來聊聊,過來聊聊」,或帶有幾分嘲弄,「小淘氣,小淘氣!」),根本不是小女孩的腳步,然而我本人能夠看出她比我矮。我的心飛到了她那裡。我非常非常渴望,無論多大代價,也要讓她睜開好奇的雙眼。

我加快了步伐。幾乎是在追趕她。我整個心思沉浸在關於公主的傳說里,像我這樣的騎士策馬加鞭,將她從巨龍利齒或邪惡男巫的符咒里營救出來,我得追上她,好好看看這位森林女神,也許稍微救救她,為她斬殺一兩條龍,贏得她一生一世的感激。我怕在黑暗的迷宮裡永遠失去她。

但是我沒辦法知道,這個在服裝叢林里靈巧地迂迴穿行的女孩子,是否注意到一個英勇的騎士正在緊跟她的腳後跟,加大步伐以便不被落下。她為什麼不給我任何暗示呢?她也沒有朝我轉過身子,或四下看看。

突然,這個小精靈潛入一個枝叉繁多的雨衣樹下,這樣動動,那樣動動,忽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被濃密的綠葉吞沒了。

一股難得的勇氣沖襲著我,騎士般的無畏令我激動不已,我無所畏懼地闖進她身後的衣服叢里,我所向披靡穿過瑟瑟作響的衣服。於是最後,我氣喘吁吁地激動起來,我出現在——幾乎跌跌撞撞地——走進某種光線熹微的林中空地。我打定主意,長期在這裡等候那個小森林女神,她的聲音,還有想像中的氣味確實從附近的樹枝上飄來。我將冒著生命危險,赤手空拳,同把她囚禁在地窖里的男巫較量。我要打敗妖怪,砸碎束縛她手腳的鐵鎖鏈,給她自由,而不是遠遠地旁觀,我謙遜地低垂著頭,等候著即將來臨的犒勞,還有她感激的眼淚,這之後我不知道該發生什麼,但是我確實知道這一切肯定會發生,令我不知所措。

她嬌小得像只小雞,身材像支火柴棍,幾乎像個嬰孩。她留著瀑布般的棕色鬈髮,腳上穿一雙紅色高跟鞋,身著一件領口很低的女裙,露出女人的胸脯,胸脯中央是一道真正的女人分水嶺。她寬大的嘴唇微微張開,塗著俗艷的口紅。

當我鼓起勇氣抬頭看她的臉時,卻見她的雙唇突然惡毒而嘲弄地咧開,那是某種扭曲了的不懷好意的微笑,在她微笑時你可以看到一排尖利的小牙,其中一顆鑲金門牙突然發亮,一層濃厚的香粉夾雜著一塊塊胭脂覆蓋了她的額頭,使她可怕的雙頰顯得很白,臉頰有點凹陷,像惡毒的巫婆的臉,好像她突然戴上了一副僵死的狐皮面具,顯得既歹毒,又有幾分令人心碎的憂傷。

那個不可捉摸的嬰孩,腳步飛快的仙子,令人著魔的美女,我追逐她,彷彿心醉神迷地穿過茫茫森林,她根本就不是個孩子,既不是仙子,也不是林中美女,而是一個長相滑稽、幾近衰老的女人,一個侏儒,一個小駝背。從近處看,她的臉有幾分像彎嘴利眼的烏鴉。在我眼裡,她樣子嚇人、可鄙,乾枯、衰老的脖子上長滿了皺紋,突然張開的朝我伸過來的雙手也長滿了皺紋,笑聲低沉可怕,像個巫婆試圖接觸我以便捉住我,瘦骨嶙峋長滿皺紋的手指像食肉猛禽的利爪。

我轉身便逃,上氣不接下氣,非常害怕,不住地抽泣,我跑啊跑,嚇得喊不出聲音,我跑啊跑,從內心深處發出遏制住的尖叫,救救我,救救我,我摸黑在呼嘯的隧道里瘋狂地奔跑,迷了路,在那座迷宮裡越來越迷失。我有生以來,或者說直至如今,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恐懼。我已經發現了一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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