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7

窮阿什肯納茨猶太人在19世紀40年代在耶路撒冷吃什麼?我們吃黑麵包就洋蔥加切成兩半的橄欖,有時也加些鯷魚醬;我們吃放在奧斯特雜貨店角落的桶里、散發著香味的熏魚和腌魚;在特殊情況下我們吃沙丁魚,認為那是美味佳肴。

我們吃西葫蘆、扁豆和茄子,煮的,煎的,或加上蒜泥和蔥末做油拌色拉。

早晨有棕色麵包加果醬,偶爾加些乳酪。(我第一次去巴黎,是在1969年,從基布茲胡爾達直接去的,招待我的人們發現以色列只有黑白兩種乳酪時覺得好笑。)早晨給我喝的速溶燕麥片,味道像糨糊,我連續罷飯後,他們便換了用粗拉麵粉和少量肉桂做成的糊糊。媽媽早晨喝檸檬茶,有時蘸黑餅乾。爸爸的早餐包括一片黑麵包,稠黃醬,半個煮雞蛋加橄欖,幾片西紅柿,青椒和黃瓜,以及從一個厚玻璃罐里倒出的特努瓦酸奶油。

我父親總是一大早就起來,比我和媽媽早起一小時或一個半小時。五點半,他已經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把敷在臉頰上的白霜刷成濃密的泡沫,刮臉時,他輕輕地唱起一首民歌,跑調跑得嚇人。然後,他獨自一人在廚房裡邊讀報紙,邊喝茶。在柑橘收穫期,他用小手動榨汁機榨些橘子,給在床上的我和媽媽端來一杯橘子汁。因為柑橘採摘是在冬天,因為在那年月,一向認為你在冷天喝涼東西會感冒,我勤勞的父親通常會在榨橘子汁之前點上普賴馬斯攜帶型汽化煤油爐,上面放上水鍋,水鍋差不多快開了時,他小心翼翼地把兩杯橘子汁放進鍋里,用勺子均勻攪動,這樣邊上的橘子汁就不會比中間的熱。而後,他刮臉,穿上衣服,把我媽媽的圍裙套在腰間廉價的衣服外。他會把我媽媽(在書房裡)和我(在走廊一頭的小房間里)叫醒,遞給我們一人一杯熱過的橘子汁。我喝這烏突突的橘子汁常常像在喝毒藥,而父親站在我身邊,系著格子圍裙,打著素凈領帶,穿著磨薄了的制服,等著我把空杯子還給他。我喝果汁時,爸爸會找話說。他對沉默總是感到負疚。他會用不太逗樂的方式念順口溜:「兒子兒子喝果汁/我/不惹你發脾氣。」

要麼就是:

「每天一杯橘子汁/快快樂樂無煩事。」

甚至:

「一口/又一口/身體補/精神固。」

有時,與其說他想抒情,不如說他想東拉西扯。

「橘子是我們聖地的驕傲!雅法柑橘在世界深受歡迎。順便說一句,雅法這個名字,就像《聖經》時期的名字『雅弗』 ,顯然取自美好『約菲』一詞,那是一個非常古老的詞,源於阿卡德語『faya』,在阿拉伯語中有『wafi』的形式,而在阿姆哈拉語中,我相信,是『tawafa』。現在呢,我年輕的『美男子』,」這時他會謙和地笑笑,對玩弄辭藻表示滿意,「……把你『美好』的橘子汁喝光,讓我美好地把杯子拿到廚房裡。」

類似的雙關語和俏皮話,被爸爸稱作「雙關妙語」或「文字遊戲」,總在我父親心裡捲起某種善意的幽默。他感覺到它們有力量驅逐陰鬱或焦慮,播撒愉快的情感。要是我媽媽說,比如,鄰居倫伯格先生從醫院回來了,人比走的時候瘦了,據說他病勢嚴重,爸爸會就「病勢」、「嚴重」的詞源和詞義發表一通演說,引經據典。所有的事情,甚至倫伯格先生的重病,都會激起他孩子般快樂的火花,媽媽對此表示驚訝。他真的想像,生活就是某種學校郊遊或不帶異性同伴參加的舞會,充滿玩笑和睿智的話語?爸爸會琢磨她的譴責,道歉,可他是好意,倫伯格先生尚在人世時我們就哀悼他這有什麼好處?媽媽說,即便你是好意,你不知怎麼竟想方設法用可憐的趣味去處理。要麼高高在上,要麼卑躬屈膝,不管何種方式總是夾雜著玩笑。於是,他們就會轉用俄語,用平靜的語調交談。

當我中午從普尼娜太太的幼兒園回到家裡時,媽媽就會和我較勁,賄賂,懇求,講公主與幽靈故事來分散我的注意力,直至我吞下一些拖鼻涕的南瓜和黏糊糊的西葫蘆(我們叫它的阿拉伯名字型檔薩),以及用麵包和碎肉做的丸子(他們經常用一些大蒜來把麵包偽裝成麵包屑)。

有時,我被迫吃東西,含著眼淚、厭惡與憤怒,各種各樣菠菜炸魚丸、菠菜葉、甜菜根湯、德國泡菜、泡菜,或胡蘿蔔,或生或熟。有時候迫使我穿過沙礫和谷糠的荒原,踏著咀嚼之路穿過煮菜花和各種豆類的崇山峻岭,如干豆、豌豆和小扁豆。夏天,爸爸把西紅柿、黃瓜、青椒、香蔥和西芹切成小塊,做成好看的色拉,上面閃著晶瑩的橄欖油。

偶爾,雞肉片客人般淹沒在米飯中,或是混跡於土豆泥沙丘里,它的桅杆和帆旁飾有西芹,有壁壘森嚴的煮胡蘿蔔站崗,甲板周圍站著患佝僂病的夥伴,兩條腌黃瓜成為這艘驅逐艦的雙肋,要是把這些豆吃光了,就會獎勵你一塊奶粉做的粉色奶油布丁,或是用粉末做的黃果凍,我們叫它的法文名字「啫喱」,離儒勒·凡爾納和神秘潛水艇「鸚鵡螺」號只有一步之遙,在尼摩船長的控制之下,船長對整個人類已經不抱希望,駛向他在深海中的神秘領地,於是我決定我很快就到那裡和他會合。

為慶祝安息日和節日,媽媽會提前幾天早早買上一條鯉魚。魚整天不屈不撓地在浴盆里游來游去,從這邊到那邊,不知疲倦地尋找某種從浴盆通向大海的水下通道。我喂它麵包屑。爸爸告訴我說,在秘密語言里,魚叫作努恩 。我很快便和這努尼成了朋友,它遠遠地就可分辨出我的腳步,急急忙忙到浴盆邊迎接我,從水中探出嘴巴,令我想到最好別想的東西。

有那麼一兩次,我摸黑前去查看我的朋友是否整個夜晚都在冷水裡睡覺,我覺得這點有些奇怪,甚至有些違背自然法則;或者是否熄燈後,我們努尼的工作日就結束了,它於是蠕動著身子出來,慢慢地爬進洗衣筐里,蜷縮起來,在毛衣和內褲的擁抱中睡著,直至第二天早晨,它又悄悄溜回浴盆,繼續它在海軍里的服役生涯。

一次,我被一個人留在家裡,我決定用島嶼、海峽、海岬和沙丘來豐富這條可憐鯉魚的無聊生活。我把各種廚具放進浴盆。我像阿哈勃船長耐心而執著,花很長時間用長柄勺捕捉我的莫比·迪克 ,可是它一次又一次地溜開,逃進潛水艇的洞穴里——是我把這些給它安置在海底的。有一次我突然摸到它冰冷扎手的魚鱗,這一令人脊梁骨冒涼氣的新發現使我又恐懼又厭惡,渾身發抖。直到那天早晨,所有生靈,無論小雞,小孩還是小貓,一直都是柔軟的、溫暖的,只有死去的東西才是冰涼堅硬的。現在出現了鯉魚悖論,它冰涼堅硬但卻活著,我的手指間感受到了潮濕,滑溜,油膩膩的,多鱗,還有魚鰓,強烈地扭動掙扎,僵硬,冰冷,突如其來的恐慌向我襲來,我急急忙忙鬆開手,抖動手指,接著洗手,搓肥皂,接連使勁洗了三遍。我不再捉努尼了,而是長時間通過圓圓的、一眨不眨的魚眼,沒有眼瞼,沒有睫毛,一動不動,努力看世界。

爸爸,媽媽,還有應得的懲罰就這樣找上了我,因為他們到家後,悄悄走進浴室,我沒有聽見,他們見我像一尊佛像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馬桶蓋上,嘴巴微微張開,面無表情,獃滯的雙眼一眨不眨地,像一對玻璃球,再看到那個瘋孩子沉到浴盆底下的廚房用具,像一群小島,或像珍珠港水下防禦工事。「殿下,」爸爸傷心地說,「將又一次被迫為他的行為後果負責。抱歉。」

星期五夜裡,爺爺和奶奶來了,媽媽的朋友莉蘭卡和她胖乎乎的丈夫巴-薩姆哈也來了,巴-薩姆哈的臉上有一撮彎彎的鬍子,像鋼絲,他的耳朵型號和別人的不一樣,像阿爾薩斯人,一隻耳朵豎起,另一隻耳朵忽閃著。

喝過雞湯後,媽媽突然把努尼的屍體放到了桌上,有頭有尾,但是側身卻挨了七刀,像炮架車上的國王遺體被運往萬神殿那麼輝煌。莊嚴的遺體在馥郁芬芳的奶油沙司里安眠,沙司上撒有一層亮晶晶的米粒,遺體四周點綴著煮爛的李子乾和一些胡蘿蔔片,並撒有一層裝飾性的小綠片。但是努尼很警覺,它在控訴,圓鼓鼓的眼睛不畏強暴地盯著所有的劊子手,以無言的痛苦做無聲的譴責。

當我的目光與它可怕的大眼睛相遇時,那撕裂的目光在哭訴納粹、叛徒和劊子手,我開始無聲地哭了起來,頭垂在了胸前,努力不讓他們看見。但是莉蘭卡,我媽媽最推心置腹的朋友,一個瓷娃娃團體幼兒園老師中的核心人物,吃了一驚,連忙安慰我。她先是摸了摸我的額頭,宣布說,沒有,他沒有發燒。接著她撫摸著我的胳膊說,可是是的,他有點發抖。接著她朝我彎下身子,直至她的呼吸與我的融合到了一起,說:好像是心理原因,不是生理原因。說著,她轉身帶著某種自以為是的快感,沖著我的父母發表結論,聲明她很久以前就已經告訴他們,這個孩子,像所有脆弱、複雜、敏感的未來藝術家,顯然很早就進入了青春期,最好的方法就是順其自然。

爸爸稍加考慮,掂量一番,做出判斷:

「是啊。可是你首先得吃魚,請吧。像大家那樣。」

「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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