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

為羅夫諾塔勒布特高等中學著書的門納海姆·格勒爾特本人也是一名教師。他教授《聖經》、文學和猶太歷史。我在他的書中,還發現20世紀20年代母親及其姐妹和友人學習希伯來文課程的某些記載。包括拉比故事、西班牙猶太黃金時代詩歌選、中世紀猶太哲學、比阿里克和車爾尼霍夫斯基作品集,以及其他現代希伯來作家選集,也包括世界文學翻譯作品,包括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訶夫、密斯凱維支、席勒、歌德、海涅、莎士比亞、拜倫、狄更斯、奧斯卡·王爾德、傑克·倫敦、漢姆森等作家的作品和車爾尼霍夫斯基翻譯的史詩《吉爾伽美什》,等等。關於猶太歷史方面的書則包括約瑟夫·克勞斯納的《第二聖殿時期的歷史》。

每天(索妮婭姨媽繼續說),我在一大早,六點鐘甚至更早,慢慢走下樓梯,把垃圾倒到外面的垃圾箱。我再爬上樓之前,得在那裡休息一陣子,我得坐在垃圾箱旁邊的石階上,因為爬樓梯讓我喘不上氣。有時我會碰見一個俄國來的新移民,叫瓦麗亞,她每天早晨在維斯里大街上打掃人行道。在那裡,在俄羅斯,她是個大老闆;這裡……她打掃人行道。她幾乎沒有學過希伯來語。有時我們二人會在垃圾箱旁坐上一陣子,用俄語稍微聊聊。

她為什麼掃大街?為了供兩個才華橫溢的女兒念大學,一個學化學,另一個修牙科。丈夫……沒有。在以色列也沒有家庭。她們必須節衣縮食。住房……她們住在一個房間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證她們讀書,擁有足夠的學慣用品。猶太家庭向來如此,他們相信教育是在為未來投資,是任何人都無法從你孩子那裡剝奪的東西,即便,但願不會這樣,有戰爭,有另一場革命,有另一場移民浪潮,有更多的歧視法,你也能迅速地捲起文憑,藏到衣服夾縫裡,逃向任何允許猶太人生活的地方。

異族人習慣於這樣說我們:文憑……那是猶太人的宗教。不是錢財,不是黃金,是文憑。但是在信仰文憑的背後,有其他的東西,有些更為複雜,更為秘密的東西,那是那年月的姑娘,甚至像我們這樣先上中學後上大學的現代姑娘,都經常得到的訓誡,女人有權利接受教育,在公眾生活中贏得一席之地……但是只能到孩子出生。你的人生屬於自己的時間很短,從你離開父母家到第一次懷孕。從那一刻起,從第一次懷孕起,我們的人生就開始圍著孩子轉。就像我們的母親們。甚至為了我們的孩子去掃大街,因為你的孩子是小雞,你自己呢……是什麼?你就像雞蛋的蛋黃,小雞吃了你之後就會長大,變得強壯起來。你的孩子長大後……即便那時你無法回到從前的你,你只是從母親變成了祖母,你的任務就是幫助孩子養育他們的孩子。

當然,即便那時,還是有很多女人熱衷於自己的事業,投身於外面的世界。但是大家都在背後對她們議論紛紛:你瞧那個自私的女人,她出席各種會議,而她可憐的孩子在街上長大,付出著代價。

現在是新世界。現在女人終於得到更多的機會過自己的生活。也許那不過是自己的虛幻?或者在年輕一代人里,女人仍然在夜深之際抱著枕頭哭泣,而她們的丈夫睡夢正酣,因為她們感到難以做出抉擇?我不想做出判決:這個世界已經不屬於我了。為了進行比較,我得挨家挨戶檢查有多少母親在夜間淚灑枕頭,而丈夫們正在沉睡,比較那時的眼淚和此時的眼淚。

有時我在電視里看到,有時我甚至在這裡,在我的陽台上看到,年輕的伴侶在工作一天後一起做些什麼……洗衣服,晾衣服,換尿布,做飯。一次我甚至在雜貨鋪里聽見一個青年男子說明天他和妻子明天……他是這麼說的,明天我們去做……羊膜穿刺術。我聽到此話時,不禁喉嚨哽咽:或許這世界畢竟變了?

政治上的怨恨當然沒有減退,宗教、民族,或者階級之間的怨恨當然也沒有減退,但是伴侶之間的怨恨,年輕家庭里的怨恨似乎有所減退。或許我只是在欺騙自己。或許一切都是在演戲,畢竟世界仍在繼續,一如既往……母貓在舔自己的幼崽,而穿靴子的貓先生把自己渾身上下舔了一遍,拽拽自己的鬍鬚,出門到院子里尋找歡樂?

你還記得《箴言》中是怎麼寫的嗎?智子令父親喜悅,而愚子令母親沉重! 兒子要是明智,父親則無比喜悅,吹噓自己的兒子,贏得滿分;但要是,但願不要這樣,兒子最後沒有成為成功人士,或變得愚蠢,或有問題,或道德淪喪,或者成為罪犯……咳,那麼一定是母親的過錯,所有的憂慮與痛苦就會降臨到她的身上。一次你母親對我說:索妮婭,只有兩種東西……不,我喉嚨又哽咽了,我們以後再說。我們談點別的吧。

有時,我不是特別確信我記得很清楚,那位公主,柳波娃·尼吉提奇娜,在我們家與兩個女兒塔西亞和尼娜一起住在簾後,和她們一起睡在一張古老的床上,她真是她們的母親嗎?或者只是兩個姑娘的監護人?她們顯然不是同一個父親所生吧?因為塔西亞是安娜斯塔西亞·薩爾季耶夫娜,而尼娜是安東尼娜·波萊斯拉沃夫娜。有些東西有點模糊。有些東西我們談得不多,彷彿那是個令人不快的話題。我記得兩個姑娘都管公主叫「媽媽」或「瑪曼」,但那也許是她們不記得誰是自己真正的母親。我無法確切地告訴你,是這樣還是那樣,因為已經有了某種掩飾。在兩三代人之前,生活中有許多掩飾,而今這種掩飾有所減少。或許是掩飾本身剛剛發生了變化?新的掩飾出現了嗎?

掩飾究竟是好還是壞,我並不真正知曉。我沒有資格評判今天的習慣,因為我可以好好地洗腦,像我那一代所有的女孩。仍然,我有時想「在他和她之間」,據說,也許在我們的時代變得比較簡單。當我是個姑娘時,當我還是個人稱出身好人家的年輕女子時,「在他和她之間」滿是刀光、毒藥和令人恐怖的黑暗。像光著腳丫在毒蠍肆虐的地下室里摸黑行走。我們完全處在黑暗中。把一切掩飾起來。沒有談及。

但是他們確實一直在說……聊天,嫉妒和怨恨的饒舌……他們談論金錢,談論疾病,他們談論成功,談論好家庭和與之相對的天曉得是哪種類型的家庭,這是一種沒完沒了的話題,他們也沒完沒了地談論性格特徵,這個人有這種這種特徵,那個人有那種那種特徵。思想。他們是怎樣談論思想的,而今已經是無法想像!他們談論猶太教、猶太復國主義、同盟會、共產主義,他們談論無政府主義和虛無主義,他們談論美國,他們談論列寧,他們甚至談論「女性問題」,婦女解放問題。你的哈婭姨媽在我們三人當中最熱心於談婦女解放問題……但是只有當她們開始自然地交談和爭論時……范妮婭也有點主張婦女參政,但有些疑慮。我是個傻姑娘,總是聽人教誨,索妮婭別插嘴,你得等到長大以後才會明白。於是我閉上嘴巴傾聽。

那時所有的年輕人漫不經心地談論自由,這類自由,那類自由,另一類自由。但是在談到「他和她之間」時則沒有自由,只有光著腳丫在毒蠍肆虐的地下室里摸黑行走。我們沒有一個星期不聽說恐怖的謠言,講一個年輕女子承擔因不慎而造成的後果,或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女人墜入愛河,喪失了理智,或是一個女僕被人引誘,或是一個女廚和主人的兒子私奔,自己一人抱著孩子歸來,或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已婚老師愛上並拜倒在某人的腳下,橫遭拋棄與嘲弄。你說嘲弄嗎?不說?我們當姑娘那會兒,貞潔既是籠子,也是你和深淵之間的唯一橫杆。它像三十公斤的石頭壓在一個姑娘的胸口。即使在深夜裡所做的夢中,貞潔依然醒著,站在床邊,仔細查看她,於是她在早晨醒來之際會羞愧難當,即便無人知曉。

「他與她之間」的所有事宜也許在今天看來不那麼黑暗了,也比較簡單了。在那時所涉及的黑暗事宜中,男人虐待女人比較容易。另一方面,事情現在看來已經不那麼神秘了——這是好事嗎?這不是太醜陋了嗎?

跟你說這些話,讓我自己對自己感到吃驚。當我還是個小姑娘時,我們有時會說悄悄話兒。但是和男孩子呢?但我有生以來從沒有跟男孩子說這些話。甚至和布瑪也沒有,現在我們結婚快六十年了。我們怎麼竟然會這樣呢?我們正在談論柳波娃·尼吉提奇娜和她的塔西亞和尼娜。要是有朝一日你到羅夫諾去,你可以進行一次偵探冒險。或許你可以在市政廳查查看他們是否依然有任何關於掩飾的新發現。發現那位女伯爵,或者女公主,是不是她兩個女兒的親媽。她本人真的是公主還是女伯爵。或者萊比代夫斯基市長是否是塔西亞和尼娜的親爹,就像據說他是可憐的多拉的父親一樣。

但是再一想,當我們不斷被征服時,當他們不由分說將我們帶走在溝壑中將我們射殺,又用黃土將我們掩埋時,那裡存有的任何文獻迄今已經焚燒了十次。羅夫諾就像一隻小狗不斷在俄國——波蘭——俄國——德國——俄國中轉手。現在它已經不屬於波蘭或俄國了,而是屬於烏克蘭,或是白俄羅斯?或者是某種地方幫派勢力。我自己反正不知道它現在屬於誰。我甚至並不真的在乎。那裡曾經有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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