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

在花園四周,索妮婭姨媽說,我們有尖樁籬柵,每年春天都要粉刷成白色。樹木的根部每年也要塗上白色防蟲。籬柵有一個小門可以出去,通向廣場。每星期一吉卜賽女人會來。她們經常把上了油彩、軲轆巨大的大篷車停在那裡,靠廣場一邊支起油布帳篷。漂亮的吉卜賽女人赤著腳挨家挨戶走,她們到廚房用紙牌算命,清潔廁所,唱歌,為的是掙得幾個戈比,也會趁你不注意,小偷小摸。她們從僕人入口朝爾尼克胡得——我跟你說過,在住宅一側——來到我們家。

後門徑直通向我們的廚房,廚房很大,比這套房子都大,廚房中央有張桌子和十六把椅子。有個帶十二個大小不一擱架的廚灶,安有黃門的碗櫥,以及大量的瓷器和水晶器皿。我記得我們有個長長的大盤子,你可以把一整條魚用葉子包上放在裡面,周圍再放上米飯和胡蘿蔔。那隻盤子怎麼樣了?天曉得!它也許正在裝飾著某個胖農民的餐具櫃。角落裡有個看台,旁邊放有帶軟墊的扶手椅和一張小桌子,那裡總放有一杯香甜的水果茶。這是媽媽……你外祖母……的寶座,她會坐在那裡,有時會手扶椅背站在那裡,像站在船頭的船長,向廚子、女傭以及任何走進廚房裡的人發號施令。她的小看台安排得不僅能夠鳥瞰廚房,還可以對左邊一目了然,通過房門看到走廊,進而可以觀察到通往所有房間的門,右邊也可以通過小窗口看到側面的餐廳和女傭的房間,卡西尼亞和她漂亮的女兒多拉就住在女傭的房間里。用這種方法,她可以從她的有利地形——我們都管那裡叫作拿破崙山——來指揮她的整個戰場。

有時,媽媽站在那裡把雞蛋打碎放進一個小盆里,讓哈婭、范妮婭和我吞下生蛋黃,數量多得讓我們生厭,因為那時有這樣一種理論,說蛋黃可以預防各種疾病。也許是正確的。誰知道呢?實際上我們都很少生病。那時候沒人聽說過膽固醇。讓范妮婭,你媽媽,吞下的蛋黃最多,因為她一直是最弱最蒼白的孩子。

在我們三姐妹中,你媽媽受我們母親的氣最多。我們母親是個說話尖聲刺耳、有點軍事化的女性,就像個軍士。她從早到晚不住地啜飲水果茶,下達指示與命令。她有些吝嗇的習慣令爸爸大光其火,她確實過於吝嗇,但多數情況下爸爸只是提防她,不和她計較,這讓我們很生氣,因為我們站在他一邊,因為他是正確的。媽媽經常用滿是灰塵的布單把扶手椅和精製的傢具蓋上,這樣一來,我們的客廳彷彿總是幽靈密布。媽媽連一丁點兒灰塵都非常害怕。她做過這樣的噩夢:孩子們穿著髒兮兮的鞋子進來,走在她漂亮的扶手椅上。

媽媽把瓷器和水晶器皿藏起來,只有當我們邀請重要的客人或過新年、過逾越節時才全部拿出來,撤去客廳里沾滿灰塵的布單。我們對此也深惡痛絕。你媽媽尤其痛恨虛偽:有時我們按照猶太教規準備食品,有時則不;有時我們去猶太會堂,有時則不;有時我們炫耀我們的財富,有時又把財富藏在白裹屍布下。范妮婭甚至比我們更支持爸爸,反抗媽媽的專橫。我認為他,爸爸,也尤其喜歡范妮婭,然而我無法證明,他是個具有強烈公平意識的男人,從沒有過任何偏袒。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像你外公這樣如此憎恨傷害他人感情的人。即使是對惡棍,他也總是盡量不去傷害他們的感情。在猶太教里,使人苦惱甚至比令人流血更為糟糕,他是個從不傷人的人。從不。

媽媽用意第緒語和爸爸爭論。多數情況下他們用俄語和意第緒語兩種語言交談,但是吵架時只用意第緒語。對我們這幾個女兒,對爸爸的生意夥伴,對房客、女僕、廚子和馬車夫,他們只講俄語。他們和波蘭官員講波蘭語。(在羅夫諾被波蘭吞併後,新政權堅持讓大家講波蘭語。)

在我們的塔勒布特學校,幾乎只講希伯來語。我們三個姐妹,在家裡講希伯來語和俄語。多數情況下講希伯來語,於是父母聽不懂我們的談話。我們之間從來不講意第緒語。我們不願像媽媽那樣,我們把意第緒語和她的抱怨、發號施令與爭吵聯繫在一起。爸爸在磨坊里用額頭上的汗水換來的所有利潤,都被她勒索過來,花在聘請要價昂貴的裁縫為她置辦奢華的服裝上。但是她又非常吝嗇,捨不得穿,她把衣服儲存在衣櫥里,多數情況下她身穿一件灰褐色的家常服在家裡走來走去。每年只有兩次裝扮自己,如乘上皇家馬車前去猶太會堂,或者參加某種慈善舞會,於是全城都會滿懷羨慕地看著她;而她則沖我們咆哮,說我們正在讓父親傾家蕩產。

范妮婭,你媽媽,想要在人們和自己說話時安安靜靜,合情合理,不要橫遭呵斥。她喜歡解釋,也喜歡聽人解釋。她無法忍受命令。即使在卧室里,她也有自己排列東西的獨特方式……她是個愛整潔的姑娘……要是有人擾亂那種井然有序,她會非常心煩意亂。然而她保持沉默。有時甚至沉默得有些過分。我不記得她曾經提高嗓門,也從來不呵斥人,她總是以沉默回應,即便有些事情不該沉默。

在廚房一角,有個大烤箱,有時允許我們做件有趣的事,就是可以用長木鏟把要烤的安息日麻花式麵包放進烤箱。我們假裝把邪惡的巫婆芭芭·雅嘎和黑鬼朝爾尼車爾特放到了火上。也有小一點的炊具,帶有四個擱架和兩個都克霍夫基 ,用來烤餅乾和烤肉。廚房有三扇巨大的窗戶,俯視著花園和果園,它們幾乎總是蒙著一層蒸汽。浴室入口開在廚房旁邊。那時羅夫諾幾乎沒有家庭有室內浴室。富有的家庭在院裡屋後有個小屋,有個燒木頭的鍋爐,既用於洗澡又用於洗衣。只有在我們家裡有個正經的浴室,我們那所有的小朋友都非常妒忌。他們習慣於把它叫作「蘇丹的樂趣」。

我們想洗澡時,經常把一些大木頭和鋸屑放進大鍋爐口,把火點燃,等上一個或一個半小時把水燒開。水足夠六七個人洗的。水是哪裡來的?在鄰居家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我們想把鍋爐灌滿時,他們關掉自己家的流水口,菲利普或安東或瓦西亞用吱吱作響的手動水泵把水抽出來。

我記得有一次,在贖罪日那天晚上,吃過飯後,還有兩分鐘就要禁食了,爸爸對我說,請給我一杯直接從水井裡打上來的水。我把水給他端來,他往水裡放了三四塊糖,用手指攪拌,把水喝了,然後他說:現在謝謝你,蘇里萊,現在禁食該比較容易了。(媽媽叫我索尼奇卡。老師們叫我撒拉,但是對爸爸來說,我總是蘇里萊。)

爸爸喜歡用手指攪拌,或者用手抓東西吃。我那時是個小姑娘,大概有五六歲。我無法向你解釋……我甚至無法向自己解釋……他向我道謝時說「禁食比較容易了」的寥寥話語帶給我怎樣的快樂,怎樣的幸福!即便現在,八十年過去了,無論何時想起此話,我都依然像當時一樣幸福。

但是也有一種顛倒了的幸福,黑色幸福,來自對人行惡。爸爸經常說我們被逐出伊甸園,並非因為我們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而是因為我們吃了邪惡樹上的果子,否則,你該如何解釋黑色幸福呢?是我們所感受到的幸福並非因為我們擁有了什麼,而是因為我們擁有了別人沒有的東西嗎?是別人將會嫉妒嗎?是感覺不好嗎?爸爸經常說,任何悲劇都有幾分喜劇色彩,任何災難對旁觀者均有一絲愉悅。跟我說,英語中沒有幸災樂禍一詞嗎?

在浴室對面,廚房另一邊的一扇門通往卡西尼亞和她女兒多拉的房間。多拉的父親可能就是住宅的前主人、市長萊比代夫斯基。多拉確實是個美人,臉長得像麥當娜,身材豐滿,但腰身纖細,一對深棕色的大眼睛,酷似雌鹿的眼睛。可是她有些弱智。在她十四歲或十六歲時,她突然愛上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異族人,名叫克來尼基,此人據說也是她母親的情人。

卡西尼亞每天只給她的女兒多拉做一頓飯,一頓晚飯,而後會給她講連載故事,我們三人會跑到那裡去聽,因為卡西尼亞懂得如何講述這樣的奇特故事,它們經常令你毛髮豎立。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那樣能講故事的人。我還記得她講過的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個鄉下的傻子,伊凡努奇卡,伊凡努奇卡·杜拉考可,他母親每天送他過橋給地里幹活的哥哥送飯。伊凡努奇卡本人既愚蠢又遲鈍,一整天只讓他吃一片麵包。一天,橋上,或是大壩上突然出現一個窟窿,水開始冒出來,有淹沒整個山谷的危險。伊凡努奇卡拿著媽媽給他的那片麵包,用它堵住了窟窿,於是山谷沒被淹沒。老國王碰巧從這裡經過,被這幕場景驚呆了,他問伊凡努奇卡他為什麼這麼做。伊凡努奇卡說,你什麼意思,陛下?我這麼做,就不會有洪水,不然,人們就會被淹死,但願不會這樣!那是你唯一一片麵包嗎?老國王問,那麼你一整天吃什麼呢?咳,要是我今天不吃,陛下,又怎麼樣?其他的人會吃,我明天再吃!國王沒有子嗣,伊凡努奇卡的所作所為和答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當場決定讓他做王子。他成了杜拉克王,即傻瓜國王,甚至在伊凡努奇卡做國王時,他所有的國民都在嘲笑他,他甚至自己也在嘲笑自己,他終日坐在御座上,拉長著臉。但是在傻瓜伊凡努奇卡的統治下,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戰爭,因為他不懂得見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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