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

羅夫諾城是重要的鐵路樞紐,在盧波米爾斯基王侯家的宮殿和溝壑環繞的公園周圍發展起來。烏斯梯河從南到北橫貫整座城市。在河流與沼澤之間聳立著一座城堡,在俄國人執政時期,那裡還有一個美麗的湖泊,天鵝在湖上漂來漂去。城堡、盧波米爾斯基宮殿以及天主教和東正教的許許多多教堂組合成羅夫諾城市空中輪廓線,其中一座教堂上飾有一對雙子座塔。第二次世界大戰前,這座城市容納了約六萬人口,在這些人口中,猶太人占多數,其他居民有烏克蘭人、波蘭人、俄國人以及一些捷克人和德國人,還有數千猶太人居住在附近的村鎮里。村莊周圍是一片片果園和菜地、牧場、小麥和黑麥田,麥田有時在微風中抖動,細浪翻騰。火車的轟鳴不時會打破田間的沉寂。偶爾你可以聽見烏克蘭農家女在花園裡歌唱。遠遠聽去,那聲音像在抽泣。

目之所及,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平緩的小山不時隆起,與河流池塘相互交錯,濕地森林星星點點。城市裡有三四條「歐式」大街,街上矗立著幾幢新古典風格的公務樓,還有一排中產階級居住的二層小樓,小樓幾乎你靠著我我挨著你,清一色的外觀,帶有鍛鐵陽台。這些商人之家的第一層給一排小商店佔據了,但是多數旁路都是沒有鋪設的小道,冬天泥濘,夏天灰塵泛起。有些旁路上不時鋪著不牢固的木板路面。你一拐上一條旁路,就會置身於低矮的斯拉夫式房屋之間,這些房屋牆厚,屋檐突出,周圍是個人經營的小塊園地,以及無數搖搖欲墜的棚屋,有些棚屋的窗子陷到了地里,屋頂上雜草叢生。

1919年,猶太教育組織塔勒布特在羅夫諾開設了一所希伯來語中等學校、一所小學,以及幾所幼兒園。我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在塔勒布特學校受的教育。在二三十年代,羅夫諾出版了希伯來語和意第緒語報紙,十個或十二個猶太政黨相互之間鬥爭激烈,希伯來文學俱樂部、猶太教、科學和成人教育生機勃勃。二三十年代,反猶主義在波蘭愈演愈烈,猶太復國主義和希伯來教育則變得越來越強大,與此同時(並不矛盾),宗教與世俗分離論和非猶太文化的吸引力越來越大。

每天晚上十點整,夜行快車駛出了羅夫諾站,開往茲多伯諾沃、利沃夫、盧布林和華沙。星期天和基督教節日,所有教堂里的鐘聲鳴響。冬天暗無天日,白雪飄飄,夏日暖雨降落。羅夫諾的電影院由一個名叫布蘭德特的德國人所有。有位藥商是捷克人,名叫瑪哈奇克。醫院裡的頭號外科醫生是猶太人,叫賽戈爾博士,他的競爭對手謔稱他為瘋人賽戈爾。他在醫院裡有個同事叫約瑟夫·考皮伊卡,是個矯形外科醫師,激進的修正派猶太復國主義者。摩西·羅坦伯格和希姆哈-赫爾茨·瑪雅菲特是鎮上的拉比。猶太人經營木材、穀物、磨坊生意,從事紡織、家用物品、黃金和白銀加工、皮革、印刷、服裝、食品雜貨、縫紉用品、貿易和銀行業。一些年輕的猶太人在社會良知驅使下加入到無產階級的行列,當印刷工人、學徒、普通勞動者。皮棲尤克家族有家啤酒廠。特維斯科爾家族是遠近聞名的工匠。斯特羅奇家族製作肥皂。金德爾家族承租了森林。斯泰恩伯格家族擁有火柴廠。1941年7月,德國人從兩年前接管羅夫諾的蘇聯軍隊手中將城市拿下。1941年11月7日到8日兩天里,德國人及其幫凶屠殺了城中兩萬三千名猶太人。倖存下來的五千人後來在1942年7月13日遇害。

我母親有時用平靜的聲音——那聲音在語詞結束後還有些拖延——懷著悠悠懷舊之情,向我講述她已然離開的羅夫諾。僅用六七個句子,就能給我繪製出一幅畫面。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前去羅夫諾的時間,這樣一來母親送給我的圖畫就不會被替代。

20世紀20年代任羅夫諾市市長的古怪的萊比代夫斯基從來沒有子女。他住在都賓斯卡大街14號的一所大房子里,四周有一畝多地,一個花園,一個家庭菜園和一個果園。和他住在一起的有個單身女僕,還有女僕的小女兒,據傳這個孩子是他自己的女兒。還有位他的遠房親戚柳波娃·尼吉提奇娜,一個身無分文的俄國貴族,聲稱自己也在某種程度上是時下羅曼諾夫家族的遠親。她和她同母異父的兩個女兒住在萊比代夫斯基家裡,兩個女兒分別叫作塔西亞,或安娜斯塔西亞·薩爾季耶夫娜,和尼娜,或者安東尼娜·波萊斯拉沃夫娜。三人擠在一個小房間里,那實際上是走廊的一頭,用窗帘隔開。這三位女貴族和一件富麗堂皇的18世紀體積龐大的傢具共享這塊小地方,傢具是桃木的,上面雕有花紋和裝飾圖案。在傢具裡面,在它光滑的門後,塞著一件件古玩、銀器、瓷器和水晶製品。她們還有一張寬大的床,上面放著色彩鮮艷的繡花靠墊,顯然三個人躺在一起。

房子里有個寬敞的儲藏室,但在儲藏室下面有個大地窖,既用作車間,又用作食品儲藏室、倉庫、酒窖,散發著各種濃烈的氣味,那氣味怪怪的,有點可怕,但也混雜著五花八門的迷人氣味:乾果,黃油,香腸,啤酒,穀類食品,蜂蜜,各式果醬,一桶桶泡菜、黃瓜和各種調料,一串串橫穿酒窖掛起來的乾果,裝在口袋和缸里的豆子,混雜著柏油、煤油、人造瀝青、煤和木柴的氣味,還散發著輕微的霉味和腐爛味。從天花板上的一個小口射進來一縷灰塵瀰漫的斜光,它似乎強化了黑暗,而不是驅散了黑暗。我從母親所講的故事中,了解了這個地窖,即便現在,當我提筆寫作時,閉上眼睛,也能走到那裡,呼吸到那令人頭暈目眩的氣味。

1920年,就在馬沙爾·畢蘇斯基 的波蘭軍隊攻克了俄國人佔領的羅夫諾和整個西烏克蘭地區的前夕,萊比代夫斯基市長失寵,被從辦公室趕了出來。他的繼任是個愚鈍的惡棍和酒鬼,名叫波加爾斯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殘酷的反猶主義者。萊比代夫斯基在都賓斯卡大街的房子,被我外公,即開磨坊的納弗塔里·赫爾茨·穆斯曼低價買下。他攜妻子伊塔和三個女兒,一同搬了進去。三個女兒是1911年出生的大姐哈婭,或妮玉斯婭,兩年後出生的瑞夫卡-菲佳,或范妮婭,以及老疙瘩,出生於1916年的撒拉,或索妮婭。我最近得知房子至今猶存。

都賓斯卡大街的名字被波蘭人改成卡扎莫娃(軍營),大街一側林立的是城中較富有階層的宅邸,而另一側則被軍營佔據。春天,街道上瀰漫著從花園和果園裡飄來的陣陣香氣,有時夾雜著烘烤新鮮麵包、蛋糕、餅乾、果派的氣味,還有從住宅廚房裡飄來的濃濃菜香。

在那套有許多房間的寬敞住房裡,穆斯曼一家從萊比代夫斯基那裡「繼承」下來的各種房客繼續住在那裡。爸爸不忍心把她們趕出去。因此,老僕人卡西尼亞·德米特里夫娜,謝尼特奇卡繼續住在廚房後面,和她同住的還有女兒多拉,她也許是也許不是萊比代夫斯基本人的種,大家都只叫她多拉,不掛父親的姓。在走廊盡頭,在沉重的簾幕背後,仍然稱自己是皇親的一貧如洗的女貴族裡柳芭,柳波娃·尼吉提奇娜和女兒塔西亞和尼娜不受任何干擾留在她們的小領地。三人都非常瘦弱,挺拔,高傲,總是精心打扮,「如同孔雀群」。

在房子正面一間光線充足按月收取租金的寬敞房間,人稱「卡比尼特」里,住著一位名叫詹·扎克爾傑夫斯基的波蘭軍官。他五十多歲,好吹牛,懶惰,多愁善感,身材結實,有男子漢氣概,肩膀寬闊,相貌不錯。姑娘們叫他潘尼·波爾考夫尼克。每個星期五,伊塔·穆斯曼會派某個女兒端上一盤剛剛出爐的香噴噴罌粟籽蛋糕,她得彬彬有禮地敲開潘尼·波爾考夫尼克的房門,行屈膝禮,代表全家祝他安息日快樂。軍官會身體前傾,撫摸小姑娘的頭髮,有時撫摸她的後背或者肩膀,他一律管她們叫吉卜賽人,向每個人許下諾言,說要忠實地等待她,等她長大後娶她為妻。

取代萊比代夫斯基的反猶主義市長波加爾斯基有時會來和退休了的扎克爾傑夫斯基一起打牌。他們一起飲酒,抽煙抽得「天昏地暗」。幾個鐘頭過去,他們的聲音變得沙啞粗嘎,狂笑中夾雜著呻吟和喘息。每當市長來到這裡,姑娘們便被送到房子後部,或者花園裡,免得聽到教養良好的女孩子不宜聽到的話。僕人時不時會給男人們端上熱茶、香腸、鯡魚,或是一盤水果蜜餞、餅乾和堅果。每次她都會滿懷敬意地轉達住宅女主人的要求,要他們壓低嗓門,因為她患有「劇烈的頭疼」。先生們怎樣對僕人做出回答,我們永遠不得而知,因為僕人「聾如十堵牆」(或者有時稱之為「聾如全能的上帝」)。她會在自己身上畫十字,行屈膝禮,拖著疲憊痛苦的雙腳離開房間。

一個星期天,黎明時分,第一束光尚未升起,住宅里的人仍然在沉睡,扎克爾傑夫斯基長官決定試試他的手槍。他先是隔著關閉著的窗戶朝花園射擊。碰巧,或是以某種神秘的方式,他在暗中竟然射中一隻鴿子,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鴿子受了傷,但仍然活著。而後,他出於某種原因,近距離朝桌子上的酒瓶射擊,朝自己的大腿射擊,朝枝形吊燈射擊兩次,但沒有打中,他用最後一粒子彈打碎了自己的腦殼,死去。他是個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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