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

在我們鋪有印花桌布的廚房餐桌周圍,放著三隻柳條編的圓凳。廚房本身很小,低矮而陰暗,地面有點凹陷,廚房的牆壁給燒煤油的炊具和普萊默斯攜帶型煤油爐上飄出的油煙熏得烏黑,一扇小窗子俯瞰著灰色混凝土圍牆內的地下院落。有時當爸爸出去上班時,我習慣於坐在他的凳子上,和媽媽面對面坐著。她一邊給我講故事,一邊削皮切菜,要麼就是揀豆子,把黑豆揀出來,放進茶碟里。而後,我將用黑豆喂鳥。

母親的故事頗為奇怪,和那時別人家裡講的故事都不一樣,與我講給自己的孩子們聽的故事也不一樣,而是有些撲朔迷離,彷彿它們並非始於開端,也並非結束於終了,而是從灌木林底下冒了出來,暴露一段時間,引起疏離和劇烈的恐懼,在我眼前活動幾個瞬間,像牆上扭曲的影子,令我愕然,有時令我脊骨戰慄,在我尚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之前又回到了他們原來的森林。直至如今,我幾乎可以一字不落地記住母親的故事。比如,其中一個故事講的是個非常老的人阿萊路耶夫:從前,在高高的山巒那邊,在深深的河流和不見人煙的平原那邊,有一個偏僻的小村莊,小茅屋搖搖欲墜。在村邊漆黑的森林裡,住著一個貧窮的聾啞人。他獨自生活,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名叫阿萊路耶夫。老阿萊路耶夫比村裡所有的老人年齡都大,比山谷里平原上的所有老人年齡都大。他不光年齡大,而且古老。他非常的老,駝背上開始長出苔蘚。頭上長的不是烏黑的頭髮,而是蘑菇,凹陷的面頰上覆蓋了一層地衣。腳上開始鑽出了棕色的根,亮晶晶的螢火蟲落在他塌陷的眼窩裡。這個老阿萊路耶夫比森林的年齡還大,比冰雪還老,比時間本身的年齡還大。一天,謠言傳開了,說在他那間窗子緊閉的小屋裡面,還住著另一個老人車爾尼霍爾欽,年齡比老阿萊路耶夫大得多得多,甚至比他更瞎,更窮,更沉默,更駝背,更聾,更不動彈,磨得像韃靼人的硬幣那樣光滑。據說在村子裡,在冬天漫漫長夜裡,那位年老的阿萊路耶夫尋找著古老的車爾尼霍夫欽,為他清洗傷口,為他布置桌子,為他鋪床,喂他吃從森林裡采來又用井水或者融雪洗凈的漿果。有時他在夜裡唱歌給他聽,像大人對嬰兒那樣:魯拉,魯拉,魯拉,寶貝莫害怕,魯拉,魯拉,魯拉,乖乖莫哆嗦啦。於是他們睡著了,兩個人,相互偎依,老人和甚至更老的人,而外面只有風和雪。要是他們沒有讓狼給吃了,他們,那兩個人,直到今日還會生活在那裡,在他們一貧如洗的茅屋裡,與此同時,狼在森林裡嚎叫,風在煙囪里怒吼。

我在睡熟之前,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悄聲說「年齡大」,「古老」,「比時間本身的年齡還大」。我閉上眼睛,懷著甜美的恐懼勾勒出這樣一幅景象,苔蘚怎樣慢慢地爬上了老人的後背,黑油油的蘑菇和地衣,還有那些貪婪的像蟲子一樣的棕色的根怎樣在黑暗中生長。我試圖緊閉雙眼想像出「像韃靼人的硬幣那樣光滑」一話的意義。於是我迫使自己在煙囪里傳出的呼嘯風聲和其他聽不到的聲音中睡去,那風從來不可能靠近我們家,那煙囪我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只是在小人書中看到每座房子都有墁瓦的屋頂和煙囪。

我沒有兄弟姐妹,我父母幾乎買不起玩具給我,電視機和電腦還沒有出現。我在耶路撒冷的凱里姆亞伯拉罕度過了整個童年,但我沒有生活在那裡,我真正生活的地方,是媽媽故事中講到的或是床頭柜上那一摞圖畫書中描述的森林邊,茅屋旁,平原,草地,冰雪上,我身在東方,卻心系遙遠的西方,或者是「遙遠的北方」,就像那些書中所描繪的那樣。我在想像中的森林中,在語詞的森林中,在語詞的茅屋裡,在語詞的草地上頭暈目眩地行走。語詞的現實把令人窒息的後院、石屋頂上鋪著的瓦楞鐵、堆放臉盆並拉滿洗衣繩的陽台都擠到了一旁。我周圍的這些都不算。由詞語構成的才算數。

我們在阿摩司大街上有年紀比較大的鄰居,可是當他們緩慢地行走,痛苦地經過我家門前時,那樣子儼然是老而古老的阿萊路耶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現實生活的一個蒼白、憂傷、笨拙的翻版。就像特里阿扎叢林,乃是對無法逾越的原始森林所做的一種可憐而外行的素描。媽媽挑的豆子,令人失望地想起她故事裡的蘑菇和森林果實、黑刺莓和藍莓。整個現實世界只是徒勞模仿語詞世界的嘗試。這是媽媽給我講過的一個關於女人和鐵匠的故事,她沒有選擇語詞,而是未曾考慮到我年幼,便把遠方那色彩斑斕的語言赤裸裸地展現在我眼前,以前很少有孩子的腳步踏過那個地方,那是天堂里語言鳥的所在:很多年前,在愛努拉力亞島一個寧靜的小鎮上,在幽谷深處,住著三兄弟。他們是鐵匠米沙、阿里尤沙和安通沙。他們個個長得粗壯結實,毛茸茸的,是樣子像熊的人。他們整個冬天都在睡覺,只有到了夏天才鍛鑄耕犁,給馬釘蹄鐵,磨鐮刀,用金屬工具打磨刀刃和鎚子。一天,大哥米沙動身去了特羅施班地區。他一去就是很多天,回來時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隨身帶回一個笑吟吟的女人,這個像是女孩的姑娘名叫塔提阿娜,塔恩亞或者是塔尼赫卡。她是個漂亮女人,在整個愛努拉力亞地區還找不出像她這樣的女子。米沙的兩個弟弟終日咬牙切齒,默不作聲。要是他們當中的某個人盯著她看,這個塔尼赫卡會發出行雲流水般的笑聲,直至男人垂下眼帘。不然就是她看他們當中的某位,那個被她看的兄弟就會顫抖著垂下眼帘。在兄弟們住的茅棚里,只有一間大屋,大屋裡住著米沙和塔尼赫卡,放有爐子、風箱、鐵砧,還住著粗野的弟弟阿里尤沙和沉默寡言的弟弟安通沙,周圍放有沉重的鐵鎚、斧頭、鑿子、支杆、鎖鏈以及金屬線圈。就這樣出事了。一天米沙被推進了火爐,阿里尤沙把塔尼赫卡據為己有。美麗的塔尼赫卡給粗野的弟弟阿里尤沙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新娘,直到一隻沉重的鐵鎚砸在他身上,砸扁了他的腦殼。沉默寡言的弟弟安通沙埋葬了哥哥,佔據了他的位置。又是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了,兩人正在吃蘑菇派,安通沙突然臉色蒼白,發青,他噎死了。從那時起到現在,漫遊的年輕鐵匠們從愛努拉力亞島各處來到這裡,並在茅屋住下,但是他們都不敢在那裡住滿七個星期。一個鐵匠待上一個星期,另一個鐵匠待上兩個晚上。那麼塔尼赫卡呢?嗯,整個愛努拉力亞島上的鐵匠們都知道,塔尼赫卡喜歡來上一個星期的鐵匠,來上幾天的鐵匠,來上一天一夜的鐵匠,他們半裸著身子給她幹活,吭哧吭哧,掄錘鑄鐵,但若是某位鐵匠忘記起身離去,她則忍無可忍。一兩個星期就夠了,七個星期又怎麼受得了呢?

赫爾茨和薩拉·穆斯曼19世紀初居住在靠近烏克蘭羅夫諾鎮的特洛普,或是特里普村,有個漂亮的兒子名叫埃弗萊姆。家裡人這麼說,埃弗萊姆從小就喜歡玩水車抽水。埃弗萊姆·穆斯曼十三歲那年,在舉行成年禮二十天後,邀請並招待更多客人,這一次埃弗萊姆和一個時年十二歲名叫哈婭·杜芭的女孩結了婚。在那時,男孩子娶紙上新娘為妻,以使自己免於被抓到沙皇軍隊里服役,一去不返。

我姨媽哈婭·沙皮洛(名字取自她奶奶,那位兒童新娘)許多年前給我講述了婚禮上所發生的一切。下午在特洛普村拉比家對面舉行了結婚儀式與歡樂的晚宴,之後,小新娘的父母站起身帶她回家睡覺。天色已晚,孩子經歷了激動人心的婚禮,有些疲倦,加上別人讓她喝了些酒,有些微醉,頭靠在媽媽腿上睡著了。新郎,在客人當中跑來跑去,汗流浹背,和學校里的小朋友玩捉迷藏。於是客人們起身離去,兩家人開始告別,新郎的父母告訴兒子快點上車回家。

但是年輕的新郎有別的想法。孩子埃弗萊姆站在院子中央,突然像只小公雞,趾高氣揚,跺著腳,執意要求帶走新娘。不是在過了三年,甚至過了三個月後,而是就在現在。就在今晚。

還沒走掉的客人一陣大笑,他氣憤地轉過身去,昂首闊步穿過馬路,使勁敲打拉比家的房門,與齜牙咧嘴的拉比面對面地站在門口,開始引用《聖經》、《密西拿》、律法以及評註者的話。男孩顯然已經準備了連珠炮,發射一通。他要求拉比立即在他和整個世界之間作出判決,指明一條時下的道路。《托拉》上是怎麼寫的?《塔木德》和法學家們又是怎麼說的?這是不是他的權利?她是不是他的妻子?他是不是得按照律法與她成親?這樣,二者必居其一:要麼立刻把新娘帶走,要麼必須把凱圖巴(婚姻契約)收回,使婚姻無效。

故事是這樣的,拉比哼哼哈哈,支支吾吾,清了清嗓子,捋捋鬍鬚,抓了幾次腦袋,拽拽兩邊的頭髮,拉拉絡腮鬍子,最後深深嘆了口氣,裁定說,簡直沒有辦法,男孩不但精於整理他的文字和論證,而且完全正確:年幼的新娘別無選擇,只能跟隨他,沒有別的途徑,只能服從他。

一切審議結束後,小新娘便在半夜時分被喚醒,他們得陪同新婚小夫婦到他父母家裡。新娘整整哭了一路。母親緊緊抓住她,和她一起哭泣。新郎一路上也在哭,這是因為客人們在嘲笑奚落他。新郎的母親和其他家人則羞愧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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